还君明珠(1/2)
曲鉴卿翌日早朝依旧缺席,因着他先前请了三日的病假,众朝臣也不多意外。只是去乾安山上任的曲默,该在临行前上朝领命,他却也没到,这便叫人生疑了。
皇帝在朝堂上问了一句,一旁大太监便回道:“陛下,相府的人今晨来报,说是曲副统领……也染了风寒……”
启宗帝听了笑道:“要不说是父子同心呢……这病也病一块去了。着人将今秋北边上贡的紫灵参跟雪蛤膏送两盒到相府……”
那句“父子同心”众朝臣实在不敢苟同,但奈何曲氏一族隆恩正盛,众人也乐得替曲家当一回遮羞布——人多嘴杂,曲家上上下下几百口子,曲默带兵到相府的事儿,自然早就传了个遍。有说他忘恩负义的;有说他患了头疾,神志失常的;还有说他已跟曲家闹翻了,要出来自立门户的……
总之众说纷纭,但碍着曲家的权势,众人又不好拿到明面上议论,只得背后说说风凉话罢了。
因着齐穆报信儿,燕无痕昨夜便知晓此事了,只是碍于没有由头,也没有把握,不好贸然到相府去要人。他料想曲默如今是朝廷命官,即便曲鉴卿只手遮天,也断然做不出把曲默扣在府中的事来。
可方才上朝他没瞧见曲默的人,便知坏了事了,于是整个早朝都心神不宁,皇帝问他话他也心不在焉,随意敷衍了几句了事。
齐穆正在正阳门外候着,见了燕无痕,便急忙迎上去行礼:“殿下,可瞧见主子了?”
燕无痕摇头:“本王得去……去相府一趟!”
两人步履匆匆,行至外宫门处却被燕贞截住了,他拄着那漆金的拐杖,半依在马鞍上,不咸不淡地问:“元奚这是朝哪去啊?”
燕无痕眼皮一跳,继而挽起唇角,不动声色地笑道:“没想去哪。方才下朝时恰巧在正阳门碰见齐穆,便聊了两句,正要回府呢……”
燕贞抬手用小指搔了搔眉梢,浅笑道:“那正好,我也想到你府上坐坐,咱叔侄俩一道儿吧。”话落,又转身朝齐穆道:“愣着作甚?你不是还当值么,赶紧回去吧。”
燕无痕推脱道:“皇叔,今儿我实在有事,改日再请您……”
不待他说完,燕贞便抬高了话音,打断他道:“不准去找曲默!”
“可……”
燕贞伸手一把将燕无痕拉了过去,冷眼睨着让他噤声,又朝齐穆问道:“主子还在相府病着,你不在病床前侍疾,跑出来做甚么?”
齐穆低着头,半晌回了一句:“昨日……大人发怒,便将人都赶出去了。”
燕贞冷笑了一声:“你们可是曲默的属下,怎能让旁人呼来喝去的?曲默应允了?”
齐穆颔首,迟疑道:“主子没说话……该是默许了……”
燕贞朝燕无痕道:“听见没有?他默许了。人家的家事,元奚你可别跟着瞎掺和了。”而后不由分说地将燕无痕拉上了马车,放下车帘,又拿手杖敲了敲车壁,扬声道:“回府。”
旁人在场,燕无痕不敢拂了自家皇叔的面子,待车行了一会儿,他才出言道:“齐穆说昨儿那一遭闹过之后,曲家那位大族长躺在榻上……怕是不行了,曲家嫡系那几位叔父,连同宗族的人都朝相府要人,否则便要告御状,将此事上达圣听……我得去救三哥……”
燕贞揉了揉眉心,无奈道:“他算你哪门子的三哥?你又拿什么去救他?靠你在朝中那几位官比芝麻还小的同僚?别笑死人了。”
他顿了顿,又道:“曲氏是百年望族了,人丁兴旺、家大业大,看着繁盛。实则曲家好比一株巨树,枝繁叶茂的代价就是得源源不断地向细枝末节供给营养,忍受着永无休止的索取。
即便是曲鉴卿,登上丞相的位置后也得老老实实自称后辈,尊一声大族长。曲默倒好,直接把人气了个半死……”
燕无痕垂着眼睛,神情有些漠然:“曲默现在已是副统领了,将来前途无量……那个垂暮之年的老族长能有什么用?”
燕贞叹了口气:“元奚你还是不明白——曲默不是错在把老族长气病了,而是他不能说要离开曲家。”
燕无痕一愣:“为何?”
燕贞道:“兴许是曲鉴卿的这个丞相用尽了曲家的灵气,也兴许是曲家真的走到头了——小一辈的嫡系子孙里,曲岩庸碌无为;曲岚徒有狠辣,实则外强中干;曲岺更是草包一个,整日只知花天酒地,斗鸡走马。倒是年幼丧父,一直被看做纨绔的曲默近年来势头大涨,有几分曲鉴卿年轻时候的影子。曲家正想将他当做下一任‘主干’培植,却不料曲默大闹一场,直言要脱离宗族,你觉得可能么?”
燕贞言罢,抬手摩挲着燕无痕的顶发,温言道:“此事,单看曲鉴卿保不保他了。你这细胳膊细腿的,权势没有,圣宠也无,曲家这些事不是你能插手的。”
燕无痕袖口下的拳头握得死死的,红着眼眶:“他不是飞骑营的副统领么……我去乾安山找邱绪,他总有办法。”
“你省省吧,乾安山原先是唐家的地盘,里头的金乾卫都是唐御练的兵,跟曲默这个新上任的统领半点关系也没有,也犯不着因为曲默去得罪整个曲家……曲默半年前就不该从北疆回来,在那儿再多待几年,熬死了戚玄,整个驻北军还不都是他的……”
燕无痕闻言却想到什么似的,他忽然抬头盯着燕贞看了一晌,而后出言问道:“皇叔不让我去乾安山,是怕连累邱绪么?”
燕贞愣了片刻,旋即不动声色地敛神,回道:“不是。”
燕无疾是下午才接到信儿,说是曲默根本没病,而是被曲家的人扣在了相府。他招来府中谋士相商,而后决定去相府探一探曲鉴卿的口风。
于是后半晌便提了几盒补品,亲自登门“探病”去了。
到了相府,曲鉴卿的人他没见到,倒被一个自称是曲江的总管带到了曲默的住所。
“殿下,外头的风言风语您可别信,小公子的确是病了,现下正躺在榻上,烧得厉害……”
燕无疾跟着曲江从蘅芜苑外,一路走到了房内,掀开门帘便是扑面而来的浓郁药味,燕无疾从伸手侍从那里接过了帕子掩上了口鼻。
曲江见状便道:“殿下便止步于此吧……若是染上了病气,叫殿体有恙,小公子醒了怕是要责怪老奴。”
燕无疾朝里屋瞥了一眼,而后摆了摆手:“本王与涤非私交甚好……不妨事的。”言罢,抬脚就要朝里屋走。
曲江在后边朝常平使了个眼色,后者会意,连忙高声道:“岐老,七殿下驾到……”
床前,须发花白的老者跪下行礼:“草民拜见殿下。”
燕无疾一招手:“免礼。”
燕无疾倒不知眼前这老头儿便是名誉天下的神医岐老,只当他是个寻常的坊间大夫,于是也没多在意,应了一声之后,便着眼去看曲默。
只见榻上侧身躺着那青年的确是曲默,他眼睛紧闭着,眉头微蹙,两颊泛着红,细看之下,脸上还带着汗珠,似乎的确是得了严重的风寒。
燕无疾盯着他左半边脸上的银质面具看了许久,鬼使神差地就想抬手将它摘下来,想要一窥这假面下的真容——到底是缘何,让一个人在重病里还要带着面具。
但他的手伸一半,便听见身后常平唤了一声:“殿下?”
燕无疾悻悻收手,也知此举失
礼至极,由是咳了一嗓子,朝岐老问道:“你是大夫?他这是什么病,昨儿还好好的,今儿就病成这样,连榻也下不得了?”
岐老躬身道:“回殿下,小公子这是寒症,是在北疆时患上的病症,暑天里隐匿在体中不被察觉,但每逢严冬便会发病。”
燕无疾略一颔首,随和道:“涤非是本王挚友,你可得好好医治。”
岐老应下:“草民遵旨。”
燕无疾意不在曲默,没见着这相府的正主他也不多做逗留,留了口信给曲江,说是不必禀告曲鉴卿他来过,而后便走了。
只是他前脚才出门,后脚卧房床榻旁的屏风便被从里面推开了,而从中走出的男子,赫然是曲江口中“不在府中”的曲鉴卿。
男子脸色苍白,一双剪水的墨色眼瞳泛着冷意,他的确是瘦了,平日里常穿的衣袍如今套在身上都松松散散的,不成样子。
曲江送罢燕无疾,掀帘进来,问道:“大人,老宅曲岚那边的人又来了。”
曲鉴卿道:“不见,叫他走。”
曲江面上迟疑了片刻,才道:“二爷说他奉命将小公子带回老宅,让大人您莫要阻挠。”
曲鉴卿侧首,神情淡淡,问了一句:“带回老宅做什么?给大族长发丧?”
曲江脸上笑意一滞:“这倒不是,大族长那边有太医给他老人家吊命,一时半会还……”
曲鉴卿转身从一旁面盆里盥了只帕子,替床上的青年拭去了面上冷汗,继而道:“回去将我书房架子上的账本拿给曲岚看一眼。他若是走了便罢,若是还不走,我晚上自会回老宅请罪。”
“是。”
曲鉴卿垂眸,看了一眼榻上的青年,问道:“他何时能醒?”
岐老将青年的腕子从被褥中拖了出来,施银针刺破了表皮,取血滴在一旁白瓷盘中,只见那盘上的乳白虫体再不避开了,而是蠕动着靠近,将血滴吞入体内。
观之,岐老方答道:“回大人,小公子体内种下的蛊虫已存活,清醒也就是今明两天的事情。”
曲鉴卿颔首,在一旁坐下,而后撩开衣袖,解开腕子上缠着的白布,将腕子担在扶手上:“来。”
他靠在椅背上,像是倦极了似的,轻阖着眼:“默儿醒了之后,你便回药庐去吧。他不懂药理,如若问及病情,只以寒症二字搪塞过去即可……”
岐老应了,而后用匕首在他腕子上割了一道口子,鲜血沿着皓腕缓缓滴下,渐渐汇成小流,顺着他瘦削的腕子,流进了岐老手中的白玉瓶中……
翌日傍晚。
常平照常在卧房外,他听得里间一阵剧烈的咳声,便赶紧进去侍候。
血混着水洇透了地上墨蓝色的毯子,留了一抹黑,然而细看之下,毯子上面还浮着指甲盖大小的褐黑色的血块。
床边上,曲默俯身单手攀着床沿,咳尽了,便闭着眼靠在床头喘着气,待气息平复之后,方轻声问道:“我睡了多久?”
常平 :“回爷的话,从前儿晚上到方才,该是有三天两夜了。”
他颔首,伸手捏了捏酸胀的眉心:“我父亲呢?”
“在和弦居。”常平抬眼瞥了瞥曲默的脸色,小心试探道:“大人今日下朝之后便早早歇下了……约莫是身子不大爽利。”
曲默喉结滚动了一下,似乎是想问些什么,但恰巧外面岐老提着药篓子过来问脉,便搁置了:“岐老?您怎么过来了?”
岐老微微躬身一揖:“老朽有些琐事未了,便到燕京走了一遭。适才到贵府拜访,听大人说小公子似有寒症,这便多留了两日……”
曲默接过常平递来的药碗,将其中浑浊粘稠的药汁一饮而尽。
浓厚的苦涩将其余气味全盖住了,又饮了一口清水,曲默方捕捉到舌尖上那一抹腥味:“药里头搁了甚么东西……咳咳咳咳……腥得很……”
岐老应道:“药方里搁了些解毒去热的鱼腥草。”
“嗯……你说寒症?”曲默疑道。
“小公子前些日子不是犯了头疼的病症么?老朽诊脉时发现您体内有寒毒……据大人所言,您在北疆待过三年,这便可以确诊了。原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病,只是小公子一直压着不治,才愈显严重了些……”
曲默笑了一声:“陈陂那庸医——我光听他唬我,说是什么大去之兆,吓得我身后事都安排好了。”
岐老道:“小公子说笑了。”
曲默又问道:“我父亲身子不大好?我这两天蒙头大睡,外头的事却是一概不知。”
“大人是操劳过度,忧思伤身,老朽给他开了两张方子,已交给那名唤作晴乐的姑娘,这些日子按方进补,细细调养即可。”
曲默转脸给常平去了个眼色,后者会意,便下去捧了装金锭的托盘上来,曲默又道:“有劳岐老,这是我的一点心意,您便收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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