菩萨蛮(5)(1/2)
菩萨蛮(5)
程信一大清早就被朱成思派人从被窝里揪出来, 还以为是宣府再次军情告急, 连妻子芸娘早起为他准备的朝食都没来得及吃, 就匆匆换上一身青色直缀,戴上一扁方笠,策马奔到了燕王府。
燕王府占地辽阔, 朱成思既未娶妻, 也未生子, 原本多的是可以供程信夫妻暂居的屋舍。朱成思本人也几次三番让程信不若就住在燕王府中,这样他随自己征战塞北的时候, 芸娘也能有人照拂。左右程信虽然名义上得了朝廷封赏的闲职,但实则还是朱成思的幕僚。
但程信考虑再三还是拒绝了, 两人僵持不下,最后还是朱成思折衷动用了私银, 替他和芸娘在王府附近置了一处宅子。
朱成思一身罩甲, 大马金刀歪倒在罗汉床上。
案几上,是一封发自宣府, 八百里加急,送到京城的邸报。
朱成思眼底发青,下巴处也冒出了一圈淡淡的青荏。他生得高大白皙,即使是经年累月在疆场上摸爬滚打, 增添了一身旧伤, 他依然生得很白。
他的五官很深邃, 瞳色注意看时,带着一点淡淡的金色。
也许陆妃的祖上带着那么一点色目人的血统, 和她的绝世美貌一并留给了朱成思,这个她遗留在世上唯一的孩子。
程信面色凝重,趋近一步,拿起放在案几上戳着官印的信笺,一目十行读罢。
邸报上说,关外大旱,水草枯死,瓦剌部族人向来逐水草以为生,失去了生计,于是大肆向关内入侵,烧杀劫掠了宣府临近的十几个村落。不仅掠走了大量还在地里没来得及收割的粮禾和村民蓄养在家中的牲畜,更掳走了大量的妇女壮丁。宣府总兵刘晖出战瓦剌,却兵败身死,身首异处,瓦剌人甚至以刘晖的首级为要挟,向朝廷讨要粮草。
程信不由怒道“果然是化外之地,蛮夷之人,行事竟然嚣张到如此田地!”
朱成思以食指轻轻地弹着案几,像是在想着些什么,在程信的这句话之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都没有开口。
程信忍不住出声“殿下。”
朱成思侧过头看他“你觉得陛下此次会让孤出征么?”
程信愣了一下,脸色不由变得凝重。
朱成思身上有着大都督的官衔。他的父亲武宗在死前下诏,将这个多年来不曾轻授他人的职位留给了自己当时不过十二岁的儿子,引得朝野一片哗然。
但和活人尚有道理可说,和死人往往无从争论,武宗身后,诸多官员都纷纷向天子进言,劝天子撤去朱成思的大都督之位。
调兵权虽在兵部,但大都督毕竟有着统兵权,来日若是朱成思犯上作乱,少不得又是一场靖难之役、玄武之变。
但天子的反应却十分奇怪。面对朝野的热议,他却反其道而行之,将时年不过十四岁的朱成思派到了宣府,一待就是七年。在这七年中,朱成思从一个手不能扛肩不能提、金尊玉贵的天皇贵胄,一步步成长为一个独当一面的少年将军。
而朝野上对他,对这个莫名其妙的大都督之位的议论之声也随着朱成思一次又一次抗击围剿瓦剌部的大胜中消弭无声。
直到半年前,天子以叙职的名义将朱成思召回了京中,这些攻讦又像潮水一样,再次围了上来。天子虽然没有解除朱成思的大都督之职,但却将宣府和大同的军务从他手上收了回来,移交到新近走马上任的宣府总兵和大同总兵手上。大有让朱成思长留京中,当个有名无实的大都督之意。
但不过半年,宣府却又出了这桩事。
程信眼睛一亮,攥着手中的邸报,轻声道“殿下,这便是天意
。属于您的,即使是天子也不能夺走。”
朱成思一笑,没有说话。
程信问“难道殿下不愿亲驰宣府,痛击瓦剌人么?!”
朱成思展开手掌,程信这才发觉他的手中竟然是一只细细的木樨耳坠,纤细银线上缀着一颗小小的珍珠。
而朱成思看着这只耳坠的眼神,就像是……就像是一个初坠爱河的少年郎。程信因为自己的这个想法而感到恶寒。
笑话,玉面阎罗朱成思是什么样的人?这些年来想要投怀送抱的女子宛若过江之鲫,但朱成思的身边却始终都没有任何女子的身影。他的弓、他的马反而成为他最亲密的伴侣。王府长史费大人是武宗生前为朱成思指定的,这些年来一直为朱成思的婚事忧心不已,几番在朱成思面前哀恳若是朱成思没有成婚生子,那他在九泉之下也无言面对武宗。
但朱成思对此却始终无动于衷。
程信不由地又多看了朱成思掌中的耳坠一眼,但还没来得及看得更真切,朱成思就拢紧掌心,用另一只手拍下案几,起身笑道“打,自然是要打的。还要这群瓦剌人打个落花流水,省得他们整日以为自己还是黄金家族的子孙!”
他眉眼锋利,一举一动一言一语都带着蒸腾的杀气。
程信心下一松,这才是他认识的朱成思。
无所畏惧而又战无不胜。
但随即,他又再度展开掌心,盯着那一只细细的耳坠,像是在询问他,又像是在自言自语“怎么会有她这样的小娘子呢?”
“谁?”程信眉头一皱,暗暗有了猜想。
朱成思笑了一声,再度盘坐回罗汉床上,凝眸看向他,像是因为终于找了解决问题的一个突破口而不由地松了一口气。
朱成思问他“假若你现在出于好心想要向一个小娘子施以援手,她却拒绝了你,这是为什么?”
程信不解“我为什么要出于好心向一个小娘子施以援手?”
朱成思“……”
他用戴着玉扳指的那只手敲着案几,啧了一声“你管的稍稍有些宽。”
程信反应过来,笑了起来,琢磨道“那要看这小娘子遇到的是什么样的难处,殿下又打算怎么助她了。”
虞兰舟遇到的事,若说了出来,难免有损她的名声。尽管朱成思本人对所谓世俗清流、道德礼法往往不屑一顾,但在这种时候,他却意外地没有办法在另一个人面前讲述她的不快和烦忧。
这一切对他来说都是无比陌生的,最终朱成思只是道“孤打算迎娶她为燕王妃。”
“噗——”程信没忍住,直接栽倒在朱成思跟前。
也不知道是不是足足过去了十年辰光,程信才再度直起身,似笑非笑地看着朱成思。朱成思被他看得奇怪,忍不住道“你这是什么眼神?”
程信叹了一声,“两年前,臣随殿下督军漠北,途经保定府,殿下遇见平阳侯侵占民田,出手收拾了依仗微湿欺压百姓的平阳侯,将田地悉数返还给了民户。这之间有一户姓黄的乡绅,仰慕您,要将女儿送给您做妾。那时您说——若真为了女孩好,便不该让她跟着您。”
“怎么现在突然想要‘舍身救人’了呢?”程信打趣道。
朱成思哽住了。
半晌才道“此一时非彼一时。”
程信笑了,接道“,眼前人不似从前人,此时心境也非彼时心境。”
朱成思没说话,程信看着自己这位单身多年的主上,越发觉得自己任重道远。
“殿下,”程信开口,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更像是一个闲说八卦的人,尽管像他
这样饱读四书五经的文人,向来最讨厌的莫过于烂嚼舌根的市井妇人,“永安侯府上虞家退亲了。”
朱成思骤紧眉头。程信又继续道“有些事,可真是过了这村就没有这店。”
他想起那个闷热的夜晚,朱成思反常地插手和坤宁宫有关的事,救下虞兰舟,不由在心中啧了一声,这叫什么,这就叫救命之恩无以为报,以身相许。
朱成思的心理活动显然并没有程信这么丰富。
他原本已经打算先一步奔赴宣府,打完瓦剌人再来思考这个令人困惑的问题,但听到诚信的话,脚步却不由一顿,金丝玉履在门槛上叩出一声响,而后折回屋中,就着罗汉床中间的案几,提笔蘸墨,一挥而就短笺,命人送到了宫中
短笺是给邝太后的。
朱成思在信上拜托嫡母在他出征的时候照拂虞兰舟一二。
邝太后读着信,不由笑了出来。
孙嬷嬷在一旁奇道“许久不见娘娘笑得这般畅快了。可是殿下信上说了什么逗趣的话?”
邝太后将信随手放到一旁的案几上,侧过脸去看孙嬷嬷,问道“永安侯府退亲了?”
孙嬷嬷的面色有些晦暗“老太太那样的人,您是知道的。”
邝太后知道,而且非常清楚。
她年幼失怙,不得不寄居在舅父家中。那时舅父还只是一个六品小官,长安物贵,居大不易,家中既要供着表兄读书,又要将养一个她这样的闲人,压力可想而出。在邝太后入宫前,永安侯太夫人从未给过她一个好脸。
唯一那么一次,大概是瞒着舅父将她报上了采选的单子,因为担忧舅父知道后要朝她发火,于是拉着邝太后的手,好声好气地劝说起来。
邝太后笑了一声“不说她了。”
她扬了扬手里的书信“这些年念了一千遍,一万遍,有的人终于是开窍了。我也算,我也算是将功补过一回吧。”说到这里,邝太后露出了一个略显滞涩的笑,而孙嬷嬷的脸色随着她的这句话又再度变得非常怪异。
“您不要这样说。”孙嬷嬷深深地叹道。
邝太后摇了摇头“一切都是我的错。”
旋即,像是刻意想要遮掩些什么,邝太后转开话题,淡淡道“退了好,你去拿我的印信来,我要拟旨给三郎和虞家二娘赐婚。”
孙嬷嬷大惊失色“娘娘,亲王婚事怎能不经廷议?何况历来亲王娶妃无不是选中小门小户的良家子,以防——”孙嬷嬷没有再说下去,邝太后却自顾自接话道“怕什么,皇帝选妃不也该是六品之下?你看看我们的这位皇爷,又何曾遵循过了?”
孙嬷嬷不说话了,向外间走去,翻找起了太后金印
赐婚来得太过突然,虞家上下都显然有些措手不及。
仁寿宫像是为了放着谁中途插上一手,心急火燎地便到虞家宣了旨。
传旨的宦官来之前,虞兰舟正在父亲的书房中和他商议着自己出家做女冠子的事。
虞兰舟以为,父亲为了保全家声,为了不至于让她和虞瑶在宫中姐妹相争,应当很是同意她提出来的想法才是。但父亲面对她的提议,却展露出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决反对。
虞为政负手站在窗下,听完虞兰舟的话也不去看她,断然拒绝道“滑天下之大稽。我们这般的人家,女儿怎么能出家去做女冠子。”
虞兰舟沉默片刻“父亲意下如何?”
虞为政没有说话,像是在斟酌着什么,良久才叹了口气“你还是到吴家去吧,你外祖母和表兄——”
虞兰舟打断他“永安侯府不敢娶,吴家不过是寻常商贾又怎
能一而再再而三为女儿犯险。”
虞为政不决,他没有想到一向乖巧听话的女儿竟然会反驳他的决议。
内心中,对浩荡天恩的敬畏,对家声荣辱的关切交杂,爱女之情也是有的,但他终究先是臣子,再是家主,最后才是一个父亲。
何况,也并非只是一个人的父亲。
就在父女僵持不下的时候,屋门被“笃笃”叩响,小厮满头大汗地前来报信宫中来人了。
虞兰舟以为天子的行动如此迅速,甚至不顾她刚刚退婚了一日的辰光,一颗心不由提到了嗓子眼。
但也只能强撑着和父亲一道出去接旨。
明堂中,身着蟒衣的宦官见了虞为政先笑道“奴婢恭喜阁老了。”
喜从何处来?虞兰舟心下一沉,和父亲对视一眼,彼此脸上都不大好看。
那宦官也是在宫中伺候老了,只是这一眼,就探看出了父女这一眼中藏着的厚重忧色,心下暗笑一声。
忍不住再打量了眼前跪在地上的虞兰舟一眼。
鸦青高髻,窈窕罗裳,纤盈脖颈像凫水天鹅,果然是世间难得的佳人,难怪皇爷几次三番动作,暗示两家退亲,只是没想到永安侯府刚退了亲,太后娘娘就行事截了胡。说起来也是奇了,皇爷好歹是从太后娘娘肚皮里爬出来的。都说母子连心,怎么皇爷看上的女人,太后娘娘就巴巴地赐婚给了燕王殿下。
宫中的宦官虽说都是穷苦出身,但自先帝起,便教着这些太监多多少少的都读了些书,通了点文墨。因而这宦官自己想了一阵,便给这件事安了个由头都说亡国妖姬、红颜祸水,太后娘娘想来正是为了保全皇爷的名声,不至于叫皇爷背上一个觊觎臣妻的恶名,才不得已出此下策。
宦官又叹了一口气。这虞二娘子也算是运气出众了,且不说燕王殿下是什么样的身份、人才,比之前头的沈敏言出色了不知几倍,寻常人家的女儿被人退了亲大多难免遭人非议,低嫁了事,哪里像这位虞二娘子一般,反倒挑了高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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