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黄泉十七(1/2)
阿喜跪在无常殿下,双手平放于膝前一寸,额头碰到指尖。
这是个五体投地的大礼。现代社会了,地府也只有最低等级的鬼才行此礼。那些鬼死得早,几百年增不上几分见识,也就接不到从人间落下来的新潮流。
时代放在一边,这对他实在是个重要的机会。更何况对着自己的师父师叔,没什么跪不下去的。
“多谢七爷八爷提拔!”阿喜大声说。他直起身,望着座上的谢必安和范无咎。黑白无常的脸上是很难看出情绪的。那与其说是脸,不如说是脸谱。阿喜跟了谢必安几十年,也没见师父阴惨惨的笑隐下去过。
白衣青年提刀立在黑无常身后,他倒是个面无表情的。那白衣鬼叫谢壹,和他同是无常殿下的学徒。不过谢壹已经算是个有资格的鬼差了,而他终究是个没到过人间的小鬼。谢壹脑袋纹丝不动,黑白分明的眼珠子打了个转来盯着他。
这模范弟子的居高临下,阿喜腹诽,不过没有贬损师兄的意思,他若是有点才华的话,架子没准比谢壹还大。
“你可想好了?”谢必安慢悠悠地说,指甲敲打着八仙桌面。
阿喜点头如捣蒜。
“十七,你觉得呢?”谢必安瞥了谢壹一眼。白无常神色虽然没什么变化,可阿喜却心下一沉,他没有问八爷,却要问个学徒。范无咎虽然也没怎么看得起阿喜,但起码对无常殿的事务是一等一的公正。若是指望谢壹说他两句好话,还不如指望烈火地狱结冰更容易些。
“师伯,以他的能力单独行动还早了些。”谢壹如他所料得毫不客气。
“他一个人不行,怎么,你带他走一回?”谢必安饶有兴趣地挠了挠舌头,暗色的长指甲划上鲜红的长舌头,视觉冲击力像海浪一样拍过来。好在阿喜看惯了师父的相貌,甚至还觉得有些英武。
“不行!”阿喜脱口而出。他单独去是试炼,跟着谢壹就成观摩学习了。错过了这次,再等一百年,也不一定能再有机会。
谢壹眉头皱成一个川字,若不是七爷八爷在场,这就是他要敲师弟脑袋的预兆。不过事关重大,即便过后要挨揍阿喜也不会退缩。
“你现在虽是个不入流的小鬼,但好歹魂魄尚在。”白无常不怀好意地看着他,仿佛在等着看戏,“若是试炼失败,谁也保不了你。”
阿喜说不出什么豪言壮语,只能又冲着师父拜了两下。
白无常冷哼一声,好像弟子辜负了他天大的好心,然后扔给了阿喜一个巴掌大的黑皮本子。小鬼翻开第一页,酥脆闷黄的纸页在他手中凭空浮现起字样。他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既然他已经有了寿簿,试炼八成是定下来了。
“师伯,”谢壹以他特有的理智化身的腔调开口,阿喜一直觉得他的这位师兄就算提议把无常殿刷成粉红色,也能让人听出几分道理来。“现在地府——”
“多说无益。”白无常直截了当打断了他。谢壹眼里尚有不甘,但也只得闭上了嘴,垂首肃立。
阿喜毫不掩饰地咧嘴一笑,在同一天里,他拿到了寿簿,而谢壹在七爷八爷面前吃瘪。天天盯着师兄头上的“一见有喜”,他的喜事好像终于见到苗头了。
风水轮流转,他一直坚信,就算煎咸鱼也得有两面金黄的时候。
他飞快谢过每一个人,说话的音节吞得干净,恐怕连谁都没听清。幸好白无常也没拦他,阿喜得以一路小跑,顺利从无常殿顶难相处的三个鬼差面前逃离了出去。
丹铅阁距他们无常殿不远,有足够时间让他前去看望一下徐福,给老头说说他的好消息,也许还能巩固一下不熟练的法术。谢必安见阿喜第一面起就嫌他心眼儿死悟
性差,若不是在徐福这里偷师,他定是要在无根祠供香千年,实实在在的永世不得超生。
并非他推卸责任,只不过他这样一个阳魂鬼,师父是白无常,谢壹身为阴魂鬼,师父却是黑无常,属性混乱,叫他如何学得到什么正经东西。他也就是栽在同行的衬托,谢壹那厮天赋异禀,又进步神速,才显得他能力弱了点。
阿喜听外面的鬼说,从前无常殿的学徒都是方向正常,然而莫名其妙灰飞烟灭了好几批,地府才把他和谢壹这批改了,目的就是让七爷和八爷两个相互监督。听着有鼻子有眼,他心里也有点发怵,不过传闻毕竟三人成虎,在鬼市吃碗面的工夫,什么奇诡的故事听不到?尽信外面的小鬼编排师父总归不是什么好主意。
空着手去见恩人不大妥当,他想了想便折了个弯前去鬼市寻份薄礼。阿喜平日里勤俭节约,很少在鬼市这种高消费场所花钱。不过生活再拮据,他对朋友也一向是很大方的。
鬼市有两个大区,米市一向比灯市阴森。米市做的大多是传统生意,是一众老鬼们的地盘。两行粉白荧青的纸灯笼该是从唐朝就挂在这街口上。灯市则完全是另一番光景,其实灯市的名字叫金钟场,集购物休闲娱乐于一体,都是人间才玩得到的最新物什。从米市望过去,那边一派熙熙攘攘,灯火通明,有些看不惯的老酸鬼管他们叫做“那群贩灯的”,由此得名。
阿喜作为底层小公务员,自是去不起灯市的。那里消费的都是些有钱有闲的人物,家缠万贯的妖啦,香火旺盛的散仙啦,行政司,军备司的官家啦,出手尤其阔绰的是多边交流的那群鬼差,和西方地狱越交流,油水越厚。
米市他也能躲则躲,这般浓郁的江湖气息,仿佛稍有不慎,就要被摊主捆起来丢进灵河挥发至渣。阿喜不敢挑来挑去,时间也赶,便当即买下一个血玉镶金的签筒。徐福平日里最大的爱好就是给鬼算命,指点一下大家的仕途,给有情人牵个红线之类的,这个玉筒虽然不甚华贵,但雕刻的缠枝芙蓉玲珑剔透,也算是个别致的小礼品。
“哟,这不是小二黑嘛。”买玉器的女鬼月儿认出了阿喜。他痛恨这个外号,更恨它俏皮顺口,流传广泛。月儿戏谑完还要再添上一句,“今天终于敢出门啦?”
“姐姐,我都买了你家东西了。”阿喜赔着笑,接过了包装精美的木盒。盒子四面浸了磷闪,他的署名看起来亮晶晶的。阿喜觉得有点不像他的风格,不过女孩子家开的店总是很注重装饰。“不要再这么喊了罢。”
月儿掩嘴一笑,女鬼欺负他的很少,打趣几句的倒是很常见。所以阿喜也没太往心里去,反而趁她高兴又喊了几声姐姐,求她给他的寿簿加层防蚀的咒术。她答应下来,葱白的手指捏了他的本子过去。女鬼指尖的一抹桃花粉是死亡也带不走的爱美之心,很多鬼都可以用法力让自己看起来更鲜活些,地府的女子都爱这么做。不过阿喜觉得这是个没什么用的技能,就没学,所以模样只能说是个灵动点的死人。
“姐姐脸色真好看,”阿喜望着月儿,“好像还活着一样。”
月儿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但嘴上还是嗔怪,“亏你说得出,你见过活人吗?”
“没有,但姐姐一定更好看。”阿喜笃定地点头,眼睛一眨不眨,什么大言不惭的恭维都能过滤成真心。
“嘴越来越皮了。”月儿手里拿着寿簿,于是控着摊子上的羽毛掸子飞起来给了阿喜一下。他挨打是常有的事,不过女孩子出手就像弱柳扶风,一点都不疼。
月儿的笑颜一闪,延展成了一道模糊的色块。下一秒,阿喜的头就被砸按在了玉器摊前。按住他的力道很大,锤得脑袋嗡的一声。鬼的头里面虽然没有脑髓,但是依旧能够跌得剧痛。
“好久不见啊,小二黑。”
起码三四个鬼按住了他,力道不小。他用余光观察着他们,认出了阴律司里的几个当差的小吏。他向来与地府的四个判司无冤无仇,只在鬼市上停留了这么一小会儿,竟然还是被盯上了。
“挺能攒小金库嘛。”为首的小吏打了个响指,从月儿的手里把他的寿簿抢了过来,哗啦啦翻开。小吏看不到字样,便不知道那是什么,便随手扔到了路边。
阿喜见寿簿被夺,挣扎更猛烈了几分。无常按理来说级别比他们高,可他只是个不受待见的主。这些鬼很聪明,绝不会抢他钱财,不过是欺负他玩玩,于是更没有谁理会。若是七爷八爷平日里能够为他说一句话,绝没有鬼敢这么做。但是谢必安不甚在意这些琐事,更不可能因为徒弟被判司的小吏揍了而特地来撑腰。
“我还要做生意呐,你们不要在这里撒野!”月儿惹不起这些官吏,只能掐着腰放了句狠话。
他们倒是没想找她的麻烦,拎着阿喜就往外拖。阿喜撕扯着领口,样子相当狼狈,已经别过脸去不忍看的月儿也不由得又补了一句。
“你们别欺负他太狠了!”
挨打这种事情,都是愈忍俞烈的。他早晚得学会为自己出头。
惊雷不是鬼术,是道法,但他为了速成还是铤而走险学了,虽略有所成,却不太熟练。他的惊雷威力不俗,但是准头基本上是随缘。阿喜捏了诀,从地底钻出的金色闪电瞬间把几个小鬼从他身边打飞了出去。
“好啊你,敢对崔大人的手下动用妖法!”
显然没有被他的掺水惊雷劈得魂飞魄散,他们齐刷刷亮出了刀。
阿喜暗自叫苦,狗急跳墙出手,却五道惊雷让他自己踩到一道,差点把他的阴魂劈出窍,好在小吏们看不见。他从锁骨到腰间都被震出了一道裂缝,青烟从里面冒出来,像是堕入魔道的妖精。虽说他在耐揍方面有些优势,但是带着这种伤去阳间勾魂,他怕也是太自信了点。
“别过来!”阿喜痛得站不直身体,只能勉强保持声音平稳,“不然,我就不客气了!”
没等他想好下一步要做什么,一道银光闪过,刚才还气势汹汹的小鬼们瞬间散开了。
白衣白袍,高帽子上的正楷从审美上就甩出普通的鬼画符几百年,写的是“一见有喜”。谢壹的动作谁也没看清,为首的小吏脑袋就滚出了三米远。
无头鬼趴在地上胡乱摸索,脖子口像翻倒的碗,漏着稀汤一样的魂魄。阿喜低头偷笑,暗骂了一句活该,但谢壹还是留了手的,为笨拙的搭档惹上崔判官定是不太值当。
“你们,就是这么给崔大人做事的?”谢壹的弯刀连鬼都要被它的阴气冻伤。他没有看向阿喜,只是持刀指着闹得第二欢的那个小鬼。
“饶命,十七爷,饶命啊!小的知道错了!”
阿喜嘲讽地笑笑,跪得最快的就是这些老判司的鬼,反而那些刚死的新鬼更有骨气些。
一般来讲,阿喜被各司的鬼消遣捉弄的事情,谢壹是不会管的。毕竟七爷和八爷也从来没拿他当无常看过。谢必安就算出了名的嘴上从不饶人,却绝不为徒弟浪费一寸口舌。这也使得某些蠢鬼,以为七爷不替他出头就是怕了他们,轻慢到了白无常的头上,现在他们还挂在焱山上风干呢。
蠢鬼大多心眼也坏,这种事情之后他们只变本加厉,对付不了白无常,便来对付阿喜。他被捉弄实多,却怎么也没能在法术上有点长进。
“妨碍无常公务,很有意思?”谢壹冷冷地说,黄泉刀的刀锋立在小吏面前,吓得对方两只眼睛瞪成了斗鸡。谢壹当然不可能一次重伤两个崔大人的小鬼
,但阿喜依然心里期盼他能够动上两刀,让他们下次欺负他之前好好想想他师兄这位地府十大杰出青年之首。
“十七爷,我们这也是和他闹着玩。不知道这是无常公事,也绝不敢耽搁。”他们跪着,眼神也不安分,恶毒地看看谢壹又看看阿喜。“保证以后不敢了。”
谢壹轻蔑地瞥了一眼脚下的小鬼,一脸正气凛然。谢壹一点不像个无常鬼,白袍白甲,剑眉星目,丰神俊朗,对比瘦削惨白,撑着破烂斗篷的阿喜,确实更像天师和恶鬼,而不是一对勾魂搭档。
阿喜看着小吏们冲着谢壹拼命磕头作揖,心中暗爽。如果他过了这次试炼,以后就是无常了,为受欺负的弱小鬼魂出头的就是他自己了,还有什么比这更能诠释死亦为鬼雄。
心里想的美滋滋的,人就容易飘,阿喜从谢壹身后探出脑袋来,愉快地冲底下的小鬼们吐了吐舌头。“知道厉害了吧?不怕告诉你们,小爷我就要晋升无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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