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黄雀(1/2)
宫里到处都是隐蔽的角落,树下草中随处可藏。墨昀变作小黑狗,长清将身形缩小再缩小,化作一条可缩进衣袖里面的小龙,各自寻了个地方安身,唯独苦了书怀,一个大活人竟不知该往哪里躲了,只好委屈自己,趁着人还没来,飞速翻越高墙,跑到一堆枯枝败叶里面呆着。他近来喜着暗色衣裳,与那枯叶颜色无二,虽然瞧着灰头土脸,但关键时刻倒很管用,起码他躺在那些叶子之间的时候,粗略扫上一眼,看不出这边还有个人。
墨昀想黏着他,一看他突然走了,立刻从草丛里钻出来,蹦蹦跳跳地想去攀爬那堵高墙。如今他只恨自己藏得太早,若是稍微沉得住气一些,说不定现在还能避着人偷偷拉一拉手,搂一搂腰。然而此事既已发生,便成定局,他再怎样后悔也无用,那四条短短的小腿,如何爬得上高高的宫墙!小黑狗的肉爪子在墙面上留下几个不深不浅的印迹,气得不停哼哼,草丛里突然卷出一条龙尾巴来,一下子将他拽倒,一块黑和一长条黑立马滚成一团,身上俱沾了土沫草屑。墨昀在气头上,刚想咬长清一口,耳朵却抖了两下,听见了人声,赶忙钻进草里不动了。
过了些时候,他们两个却又一齐跑出了草丛。原来他们忽然想起那些宫人是来除草的,万一这回恰好除草除到这里,他们两个岂不是要暴露行踪!小黑狗甩了甩尾巴,东张西望一番,眼睛猛地一亮,也顾不上呼唤长清,自顾自爬到了几块大石中间,借着石块投下的阴影,掩盖自己的身形。
黑龙天生反应迟钝,不似墨昀思想活跃,行动敏捷,他找不到藏身地,在石块旁边盘桓许久,看样子很想跟墨昀挤上一挤,只可惜石下空间有限,容纳不了他长长的身躯。龙神抱憾而去,双眼犹如明灯在周围照过一圈又一圈。他很想去跳湖,但他害怕宫人一时兴起,放干池水打扫落叶,把他和叶子一起丢进火堆烧烤;他又想去爬树,可那些树上叶子都快掉光了,保不齐有谁看到一长条东西挂在树枝上,不由分说先把他当作毒蛇扯下来乱棍打死。不行,不能再往下想了,黑龙甩了甩脑袋,慢慢爬上窗台,调整了自己的姿势,假扮作上面原本就有的装饰品。
最险处即平安处,这家伙是想在宫女守卫们的眼皮子底下搞什么“灯下黑”。墨昀险些笑出声,他透过石头缝隙已经看见了那些宫女手里提着水桶,多半是要这里擦擦那里洗洗,而要被泼水的,必定得有窗台。小黑狗的尾巴欢快地摇动起来,没摇两三下就强忍着收了回去。会发出响声的石块太引人关注了,他得保持安静,不能出声。
还是思霖的原身最不惹眼,那一只翠玉杯在小皇帝的桌案上头摆着,谁能想得到它竟能摇身一变,变出个大男人?况且皇帝用的杯子,是没人敢去乱动的,燕苓溪平素冷淡,对着不甚相熟的宫人更没有什么笑容,那些宫女们只消看他一眼,就要胆战心惊,更没那个胆量当着他的面去碰他桌上的东西。
墨昀趴在地上,把脑袋也藏在石块底下,眯着眼去看大门的方向。他依稀听得有几个嘴碎的宫女在小声说闲话,不过她们也没什么可说的,无非是说这皇帝寝宫奇怪得紧,才过了没多久便杂草丛生,石砖缝里漏出的泥土颜色也奇怪,怕是从前死过不少人。没过多时,那另一个胆子大些的女孩子就说了,这宫里哪有不死人的地方,且不说宫里了,到城外小山坡上去寻一寻,听说早几百年前那儿是乱葬岗,得罪过达官贵人的,甭管你是活的死的还是半死不活的,统统都扔到那边喂野狼,那里的土呀可比这边颜色更深,藏着的鬼魂肯定也要更多。
胆小的姑娘吓得两排牙磕磕碰碰直打架,只道让她不要再说了,真招惹来脏东西铁定讨不了好,胆大那个自知此处不适合讲这类的话,便也就闭了嘴,徒留旁听的墨昀缩在石头底下眨着大眼看她们拔草、踩石砖。
女孩子脚下像踩着云,轻轻巧巧的,每一步都仿佛落不到实处,衬得她们体态轻盈,好似天仙下凡。墨昀在天宫的时候也见过那些女仙,他觉得漂亮姑娘们可真有意思,不知道是如何生得那般体态。那一双小巧的脚,稍稍在地上一踏,翘起来的砖就被压下去,像谁皱起的眉头教暖风吹得平整了,这种奇妙,是三界当中最为平凡,却最难注意到的。
这边的一对好姐妹动作麻利,三下两下就把砖石缝隙里钻出来的顽强小草全部连根拔起,墨昀看她们的手上下翻飞,蓦地想到书怀那双手。说出来好生丢人,他竟在这时候起了不该起的念头。小黑狗抬起前爪抱住脑袋,羞愤欲死,他现在可是实打实钻进了“地缝”,然而燥热和羞耻感并未减轻一分一毫,幸亏书怀不在他身边,否则冥府将来又得新添笑料。
拔草是个体力活,但体力活做起来很是畅快,没有那么多需要注意的小细节。与之相比,打扫房间可就不一样了,必须得小心不要把珍贵陈设磕了碰了,损坏皇帝的用品,可不是赔偿些金子银子那样简单,说不定陛下心情不好,就要下人拿脑袋来抵债。
燕苓溪貌似不会有心情不好的时候,换句话说,他每天心情都不太好,待人接物永远是那副提不起兴致的样子。熟悉他的人,看不出他今朝与昨日有何细微差别,不熟悉他的人更看不出。先皇离世以后,宫里的守卫侍从之类,大约是换过一拨了,过来清扫的宫女看着都很年轻,全是不熟悉陛下的人。也许太后把儿子托上皇位,犹嫌江山未稳,此举意在诱惑他尽早娶妻生子,为皇家开枝散叶。然而不管太后到底有没有想过这些,宫女们都是没有资格睡龙床的。
龙神的床也算龙床,并且等级比人界皇帝的床要高上许多,不晓得这些姑娘们,有没有谁会看得上长清?墨昀胡思乱想起来,一会儿在思考宫女们以后的人生怎样去走,一会儿又觉得那条黑龙还是打一辈子光棍比较好,千万别瞎祸害小姑娘——他的想法转变得如此之快,仿佛刚才还想着要给长清找妻子的那个根本就不是他自己。
若是书怀能窥探到他内心所想,一定又有话题可谈:男人都是善变的生物,男妖更加善变,而妖王是其中最为善变的;墨昀和他老子一样,满肚花花肠子,成天就爱想些乌七八糟的玩意儿。
他一定会这么说的。墨昀感到一阵没来由的悲哀,而书怀跟他隔了起码二十步远,中间还拦了堵厚到可以睡人的宫墙,竟突然打了个喷嚏,引得落叶到处飞散。所幸此间偏僻,无人经过,不然往来宫人见到枯叶跳舞,就该胡编乱造,告诉朋友这儿闹鬼了。
话说回来,那些在屋里头忙碌的宫女好半天也没个动静,墨昀紧盯着长清的藏身地,盯得都快要睡着了,眼前亦出现了重影,还没等到她们过去。若不是能听见她们万分小心地与燕苓溪说话,墨昀几乎要认为屋里出了什么意外。
小黑狗趴在那里等啊等啊,等得眼帘微闭,等得吐气均匀,等得渐入梦乡,这才模模糊糊看到个姑娘伸出手,抚上了窗框旁边假扮饰物的黑龙。长清本在睡觉,结果突然遇袭,猛地睁大双眼。那一对眼珠滴溜溜转着,夹杂着恐慌,还夹杂着疑惑不解。
宫女们有备而来,生怕宫中彩绘褪色,叫陛下看了心里不痛快,于是当场把长清从头到尾拿金粉涂了一遍。黑龙怕她们发现不对,浑身紧紧绷着,眼珠子都僵硬了,而墨昀目睹全程,死死叼着前爪,背脊颤抖。这傻龙弄巧成拙,回去要洗好几次澡才能冲干净了。
燕苓溪自然是注意到了宫女们在做什么,看清她们手下那东西以后,一向没有表情的脸上竟露出一个笑容。那几名宫女尚且年少,心思单纯,看小皇帝一笑,心头一块巨石登时落地,立刻也跟着笑了起来。她们生得好看,笑靥犹如二月春花,只是不能在这宫里久留,墨昀暗自觉得可惜,但想了想思霖兴许还会庆幸她们不久留,因为如果把他的小陛下放在人堆里,就不像是小陛下了。
因着她们前来,此处多少有了一些人气,可这微弱的气息并不能唤醒燕苓溪体内的生机,待到宫女离开之后,思霖再度现身,便听到他在轻声咳嗽。近来几日风都很凉,饶是太后想起这宫里还住了个亲儿子,给这边送来暖炉厚被,也挡不住一阵一阵往燕苓溪骨髓里钻的寒风。刺骨的冷是怎样的冷,他算是体会到了,今年的秋天格外冷,冷过以往任何一个秋天,他简直怀疑是冬季忘了通报就提早来到,只因那风着实不像秋风。
风是为何这般寒冷,书怀和墨昀当然知道,而思霖自打留在了燕苓溪身边,就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陪陛下睡,他看得出今年秋风冷得怪异,但是无暇深究细想,仅把它当作天气反常的表现,一并忽略过去。
在墨昀面前,书怀一向注重仪表,灰尘沾在脸上,他是绝对要洗一洗再出场的,所以当他从枯叶堆里爬出来的那一刻,脑内出现的首个念头并非速速回去,而是赶快找水洗一洗脸。他偷偷拾掇干净了,神清气爽地翻墙去寻墨昀,想看看小黑狗是不是又沾到一鼻子灰,结果满头灰土的小狗没看到,先找见一条金光闪闪好不气派的神龙。
“娘的!”书怀头发都炸了起来,慌忙往后跳开,“何方妖孽,在此作乱!竟敢假扮龙族模样,叫天神一脉看到了,准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他一眼就认出了长清,只是故意这样说出来,想逗一逗这条傻龙。哪想长清傻是真傻,当真以为自己变了模样,连书怀也认不得自己,立马肚皮一翻,仰面朝天在木桌上呜呜咽咽地哭。
他动不动就哭,还总挑在最好笑的时刻,墨昀一口茶还没咽下,就从嘴里尽数喷了出来。书怀心说不好,玩笑开得过火,连忙换了一个态度去安慰黑龙,顺便抠一抠他身上那层金色,看能否抠掉一些。可是这宫里的金粉质量上乘,别说是用指甲抠了,拿刀刮恐怕都难刮下来,书怀又气又急又想笑,探头问了一句:“我要在你身上动刀子了?”
“你哪里有刀子可动,你只有剑。”长清翻了回来,无精打采地趴在桌面上,“还好我妹妹不在,不然丢脸丢大了。”
“你说这话不对,你妹妹不在,我们还在啊。”书怀看他没事了,放心去和他胡言乱语,“今天夜里回去了,就让你在冥府里头出出名,然后叫鬼使把你的遭遇在三界都传扬传扬,不愁白姑娘听不见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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