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论生(1/2)
活人无法随意出入的地方,对鬼魂而言却像没有阻隔,墓门厚而沉重,仅凭人力是难以开启的,但若是人死了,就能轻轻松松地越过它跑到外面去,不过这时候人已经成了鬼,得到再多的自由,其实也没什么用处了。宫女们爬出棺材,工匠们奔出皇陵,可到了外界才发现,自己不知应当何去何从。
转生之后的人,会失去上一世的记忆,当然也就不记得自己从前做过多少次鬼。谁做鬼都像是第一次做,而初次做鬼,总会有些迷茫,鬼使就是负责解决这种状况的,冥府之所以需要他来接引亡魂,正是因为亡魂们不知道自己该干些什么,更不明白自己该往哪里走。
文砚之倚着大树,厌倦地看着那些姑娘们哭哭啼啼。不是他不怜香惜玉,实在是这种事他见过太多。夭折的也好,寿终正寝的也好,知道做不成人了,多少都要哭上一哭。只是有哪里值得哭?不过是重来一次罢了,转眼就是一个新的开始,难道就这样活下去,这一辈子就能过好了吗?人的贪心是不足的,在他们眼里,没有最好,只有更好,然而让大多数人描述自己最想要的生活,他们完全描述不出来,他们只知道自己过得不好,要一味地羡慕别人。
不过这些女子大约也是受了惊吓,才会有这么大的反应,瞧那几名工匠就镇定多了,尽管他们的眼神也有些呆滞。男鬼和女鬼此刻分列两旁,于是一侧静到出奇,一侧呜呜嘤嘤令人心烦。文砚之看看这儿,又看看那儿,最终觉得不能放任她们这样哭下去,否则会误了时辰,便蹙眉问道:“哭够了没有?”
或许是他的语气太凶,那几名宫女被吓得浑身发抖,竟哭得更厉害了。鬼使一时无话可说,只好耐心等待她们情绪平复,他突然想起书怀先前的猜测,若是冥君真想叫燕苓溪来替他,他倒是乐得清闲,接引亡魂这种事,没点耐力还真的做不来,可他的耐心在最近几年已经要耗尽了,他现在恨不得立刻效仿人界官员来一出“告老还乡”,虽然他老是真的老,但没有什么家乡可让他回。
大约是工作辛苦的人可以相互理解,工作辛苦的鬼也可以相互理解,那几个工匠终于看不下去了,出面替鬼使哄这几位小姑娘。大家都是新死鬼,谁也没必要怕谁,宫女们总算安静下来,乖乖地跟着鬼使去往冥府。文砚之觉得很无趣,一路上也不怎么开口讲话,他心里盘算着旁的事,别人看他就是一副蔫了吧唧的模样。哪怕蔫得不能再蔫,他仍然是鬼使,仍然要完成冥君指派给他的任务,一刻也不得闲。他幽幽地叹了口气,几乎能想象得到过些时候冥君会做什么,又会命令自己做什么,一切都已经成了定则,有其规律可循,无论是谁来冥府,那位都是波澜不惊的样子,该如何审判就如何审判,该如何问话就如何问话,脸上的表情都不带变的。可是连这几名工匠都知道理解自己的辛劳,主动出面安抚同伴的情绪,冥君怎就不懂得抚慰自己一下,稍微笑一笑呢?
鬼使胡思乱想,压根不去考虑冥君面带微笑的必要性,只觉得对方成天黑着一张脸,看着心里就憋得难受。但冥府需要的是有威慑力的管理者,而非笑眯眯的老好人,冥君必须要凶一点儿,才能起到震慑作用,让对面的鬼魂们不敢说谎。
“带回来了?”冥君已在殿内等候多时,只待鬼使赶紧把这几个倒霉鬼拎过来,他审判完毕正好去躺着休息一下。需要休整的不仅仅是书怀,冥君同样感到自身的记忆力在减退,这是劳碌过度所导致的,闭目静养能起到很好的效果。以前做人的时候,冥君就经常遭遇这种情况,他早早地摸索出了一套养生的法子,可惜没能等到老年时一一试验,他就成了鬼。
做鬼也挺好的,起码无需担心被某些药方坑害,他身为冥君,也算是管辖三界的神明,随便瞎吃都没关系,横竖他吃不死自己。
“带回来了。”鬼使冷冰冰地回答,仿佛又变回了八百年前那个冷心冷面的大石雕。冥君盯着他打量一会儿,突然笑了笑,不过却是什么也没说,只叫他过来协助自己办事。文砚之再度幽幽地叹息起来,低垂着眼帘为之研墨铺纸,冥君觉得他今日的反应很有趣,待到处理完手头的事,便转头去看他:“怎的,又是谁让你不满意了?”
“没有,满意得很。”鬼使哼哼着,明显就是不满意。
冥君不吃这一套,但他懒得揭穿对方的伪装,只搁下笔说要去稍作歇息,命令鬼使跟过来给他打扇。
世间脑袋进水者大致分为两种,一乃夏天烤火炉,二乃秋冬扇扇子。鬼使暗地里翻了个白眼,没敢让冥君看到,表面上依然装作乖巧,低眉顺目地找了扇子出来,坐在床边轻轻地为多事昏君打扇。事到如今,鬼使多少也感觉出来冥君是在故意给他找不痛快,但直到目前为止,他都不明白究竟是哪一步走得不对。
“累吗?”躺在床上闭眼享受的昏君又发话了,面对着他,鬼使哪敢说累,连忙否认,更加卖力地给他扇扇子。冥君感到那风一阵强过一阵,拼命忍着笑意,故作严肃地睁开双目,叫他把扇子放下。鬼使不明状况,乖乖地丢下扇子,以为昏君终于醒悟,打算放过自己,然而冥君从床上坐起来,看了他好一会儿,突然问:“在你眼中,严恒睿此人如何?”
“那当然是好得很。”鬼使厌恶严恒睿的为人,因此听到他的名字就烦,语气酸溜溜的,活像喝过半斤醋。冥君“哦”了一声,忽然打消了翻出那本小册子的念头,重又躺了下去,准备多玩他几天。
躺着躺着,他却又睁开了眼,往旁边错了错,扭头戏弄下属:“瞧你每天在外奔波,定也累了,一起躺下休息片刻如何?”
鬼使:“……”
眼看对方睁大双眼,一脸不可置信的模样,冥君兴致更高,正想借此机会多逗他两句,却听他低声道了句“得罪”,居然真的往床上爬。冥君目瞪口呆,心说下属太听话也不是件好事,和他开个玩笑他也当真。但他既然已经上了床,就不好再把他往下赶,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冥君只好这样和他并排躺在一起,直挺挺的仿佛两具尸体。
在文砚之爬上床的那一刻,书怀和晚烛恰好从窗外路过,不经意间瞥见屋内情形,顿时大惊失色,仿佛撞破了冥君的秘密。书怀一把拉住墨昀,不待他扭头去看,就已拖着他跑开了,于世间行走,有时候知道得越少越好,手里捏着太多秘辛,很容易成为被防范的对象。
晚烛跟在他们身后,跑得气都喘不匀,她这段时间借着教导雪衣,躲在冥府里面偷懒,每天难得动两下,猛地跑起来还有些不适应。书怀昨夜邀她一同去寻思霖,她确实动了心,不过不是因为想见小弟一面,而是因为她闷得太久,突然想出去走走。实际上她仍未想好怎样面对她那小弟,她面皮还是薄,受不得半分尴尬。
“长清昨夜又出去了一趟,你们听见他出门了没有?”墨昀手捧玉盘,循着金丝所指引的方向往前走,貌似不经意地问道。
书怀昨夜睡得死沉死沉,哪里听得见别的声音,墨昀所提到的这件事他半分不知,倒是晚烛睡眠浅,察觉到了外面的动静,当即接过话茬:“我是听见他往外走了,大半夜的外头也没有人,他是做什么去?”
“他和你小弟打了个赌……思霖说那太后给亲儿子下毒,长清不信,便押上了三十坛好酒。”墨昀皱起眉头,非常无奈,“他下了赌注,想了想突然不放心,半夜爬起来混进皇宫打探消息,你们猜他看到什么?”
“看到什么?你赶快说,别卖关子。”晚烛也很好奇长清看到了什么,因为她昨天夜里清清楚楚地听到那条龙躲在屋里哭。
墨昀歪了歪头,斟酌一下词句,这才回答:“思霖带着小皇帝逃了,按理说太后得去皇帝寝宫亲自查看,但她根本就没去,甚至一口咬定新君已死,连夜将所谓尸首送进了皇陵。”
“哪儿有什么尸首,听她胡扯。”书怀插嘴,“那棺中装的是几名宫女,连陪葬器物都没有,刚被冥君问过话的就是她们。”
谈话间,金丝已牵着他们三个走到了一处洞府门外,书怀抬头看了看,心说这杯子精品味不错,也不知是怎样找到的这一个地方。
思霖早就听到他们谈话,只是懒得动弹,便坐在原地,喊燕苓溪去开门。敢于使唤皇帝的,他恐怕还是头一个,不过燕苓溪根本就没把自己当成过皇帝,听他叫自己,立刻放下手中的书跑去开门。
书怀他们谈话的时候,并未刻意压低声音,是以燕苓溪多少听见一些。尽管心中早有准备,但发现母亲如此绝情的那一刻,他仍不免心灰意冷。皇室中人的亲情大多很淡,无论是怎样的感情,在利益面前几乎都要让步,虽说燕苓溪是太后的亲儿子,然而当他真正威胁到太后的统治,对方并不介意将他抹杀。燕苓溪明白这一点,所以他不打算再回去找那心狠手辣的亲娘,说不定他出现在太后眼前,还会被当成索命的厉鬼。
“他没手没脚吗,怎么让你来?”门被打开的刹那,书怀看到燕苓溪,着实吃了一惊。他还当过来开门的会是思霖,甚至已经做好了同思霖对骂的准备,结果出现在眼前的却是这孩子,他的腹稿一下子被揉碎成了废纸,一时不知道说些什么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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