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会 之三：劳资双方的第一次谈判（1/2）

在很多影视剧里，工会与资方的谈判中会有游行，喊口号，和各种激烈冲突，可惜我什么都没经历到。在一切合法的前提下，整个谈判过程显得平和，琐细，而异常冗长。

这是劳资双方首次坐到桌前去拟定一份合同。“第一次”，总会耗费巨大的时间精力。这份合同会把一切定得尽可能全面细节，在之后的三年里成为双方共同的行为准则，和下一份合同的模板。合同里不但包括了公司守则中原先存在的“骚扰和歧视”，“选班流程”，“休假流程”，也涵盖了本来没有一定之规的“年资认定”，“投诉渠道”，“辞退和召回”，“用餐福利”，“补充养老金”。

但当时我们不知道这些。我们只能等待，不知道在等什么，不知道要等多久。即使有人试探地去问谈判成员，得到的也不过是，“正在谈休假”，“资历认证差不多谈完了”，或者，“马上就要到人工了”，这样笼统的回答。至于他们向公司提了什么要求，公司又是如何回应，我们全都一无所知。

在这种情况下，工会和公司又都必须争取员工的支持。今天工会群发邮件，说资方没有出席谈判，损害了劳工权益；明天公司贴出告示，说公司代表是因为工会的苛刻要求才无法入场，工会无视资方诚意。今天工会说，工会提出了涨薪要求，资方方案却变相地降低了人工；第二天公司立刻回应，说真相是公司已经给出了极富竞争力的薪金条款，请不要被其他说法误导。

可笑的是，双方的方案都是对员工保密的，所以我们看着这些邮件公告就像在看神仙吵架。在一片云里雾里中，所有人都盲选了支持工会。其中的逻辑很简单——如果工会不能代表大多数人的利益，我们可以投票反对通过合同。只有合同通过，升了人工，工会才可以征收工会费。这是他们的原则之一：不增加员工负担。他们为我们争取的，必定要多过从我们这里得到的。

那时还有另一些部门（比如餐饮部的厨师和洗碗工）没有加入工会，忽然传出消息说，公司主动涨了这些部门的人工。对于公司，这可能只是亡羊补牢的无奈之举。但很多人已经等得无比焦躁，这种做法在我们看来无异于火上浇油，是在昭告天下，加入工会有弊无利，只有听话才能得到好处。这样的想法让很多人愤怒，群里充满了各种语言的冷嘲热讽，大家迫切地想要还以颜色。

但一直到最后，也没发生过任何激烈冲突。工会曾印了一批贴纸，上面只有一个数字：“七百四十万”。这是赌场的日收入，来源是公司年报。工会要求我们在上班时把贴纸粘在制服上，让公众看到和意识到，在赌场日进斗金的同时，它的员工正受着不公正的待遇。我接过贴纸时想，如果赌客们看到这个数字，难道不是会第一时间想到，“原来我们给这家赌场送了那么多钱”吗？

那天我在贵宾厅当班，还没进贵宾厅大门，就看到值班经理站在门口，对我说，“你不能贴着这个进去。”

我站住了，说，“我有权带着这张贴纸工作，这是合法的。”

他说，“但我还是要求你取下来。你可以取下贴纸，进去工作，或者如果你坚持要戴它，我会取消你今天的排班。”

我说，“我会把你说的这些都会反映给工会，并提出申诉。”说到这里我忍不住笑了一下。

值班经理也苦笑起来，说，“是，我知道。”

他是个温和的人，和我没有私人矛盾。我们只是在两个阵营，工会培训我，公司培训他。我们都知道自己该怎么说和对方会怎么说，这是个流程，我们要按流程走完。

我摘下贴纸进去开工，经理等在门口，准备拦住下一个人。那些赌客早听到了风声，一个个打趣说，“怎么，你们要罢工，别啊。你们关了我们去

哪儿玩儿。”我说，“去星光啊，还有河景，地下赌场，那么多地方还不够你们玩儿？”

那天的大部分员工和我一样，取下贴纸继续工作，少数人坚持不取，转身回家。这是工会的指示：戴着贴纸去上班，如果公司要你们拿下来，不要争执，按他们说的做，然后告诉他们，“我佩戴贴纸是合法的，如果你们命令我们拿下来，我们会依法申诉。”

公司知道强迫我们取下贴纸是违规行为，但他们宁可违规，也要制止我们带着这些数字在赌场里招摇过市。工会想做的是“示威”，但这示威不是对公众，而是对公司，让资方知道，“我们可以让员工做我们让他们做的事。”——他们就这样彼此试探，评估着对方的力量和决心。

第二次活动，是工会要求雇员旁听谈判。当天除了要上班的人外，一共去了三百多人，挤满了谈判大厅。工会代表一遍遍地重复，“你们不能出声，不能笑，不能做表情。不然资方代表可以以受干扰为借口终止谈判。但在谈判休息时，你们要大声说，大声抱怨，大声发泄你们的不满。让他们每个人都能听到。”我们认真地听和记，有几个英语不好的在偷偷询问，“‘这是剥削’，‘剥削’英文怎么说？”

我们等了半小时，一小时。谈判时间到了，谈判时间过了。资方代表始终没有出现。又等了许久，工会代表接了个电话，转身笑容满面地说，“资方代表已经来了！听说你们在这里，他们拒绝入场谈判。这说明什么？说明他们害怕了！他们知道我们在一起会有多么强大！”

强大的人群发出失望的，嗡嗡的议论声。工会代表又说，“现在资方要求，只能从你们中选出十个代表旁听。有谁要报名吗？”我举手了。可我站在在最左边，工会代表从右边开始选，还没顺时针走完三分之一，人选已经满了。列席旁听未能成行，但工会证明了，“在他们的号召下，员工甚至可以放弃休息日来参加活动”。我的好奇心也没得到满足，只能怏怏地回家补觉。

这时工会已经成立了将近两年，谈判进行了超过一年，我期待的事终于有了一点要发生的迹象。因为双方在薪水上迟迟不能达成一致，工会组织了罢工动员大会。但即使是这个也没有想象中的那样慷慨激昂，一切都那么有条理和程序化，工会租了个酒店会议室，我们分批报名，按选定时间过去，场地里还提供了自助餐和饮料。

工会代表介绍了罢工流程：按劳工法，当谈判陷于僵局时，劳工处会派调查员前来仲裁。如果双方不服从仲裁，那么就进行罢工投票。投票一旦通过，工会将择日给出七十二小时通知。三天后罢工正式开始。

罢工成员会收到工会发放的津贴，数额是每天一百刀，这笔钱是免税的。相应的，成员的义务是轮班组成人墙，封锁赌场出入口。我飞快地算了下，一千人罢工，一天就要产生十万刀津贴，就算这个工会有七万成员做后盾，恐怕也难以承担长时间的罢工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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