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元鬼话·四(1/2)
阵雨来得突然,去的也迅速,但牛毛细雨连绵不绝,一会儿阴、一会儿晴。鼻间清凉的潮气萦纡,整个江陵府仍笼罩在朦胧的水气中,街上却已不乏行人,孩童们踩着地上积水飞奔而过,溅了一身泥水,笑声朗朗。
几位衣着朴素年纪相仿的妇人手挎木篮子、撑着油纸伞,一并走进布庄。坐台的账房先生瞧了,神色冷淡地往门旁一指,道:“莫把伞带进来,免得湿了贵重布料。”
妇人们忙应声将伞收好放在门旁,一个挨一个往里屋走,见了裁缝娘子,便将木篮子中的绣品交到她手上。
裁缝娘子放下手中剪子,把桌上针线拨到一旁去,拿指捻着绣品翻了翻,嘴里道:“近来天气多雨,绣钱涨了些,上佳的绣品由原来一幅五文钱涨到六文,次一些的则依然是三文钱。你们虽都是经年的手艺,我却还是要一幅幅细查的,所以且摆在这儿吧,屋里挤得慌,你们先出去,我喊到谁的名字再进来结算绣钱。”
妇人们应是,乖乖出门等候,听到名字方才入内。
这一众妇人隐隐以一个身着干净麻衣、面敷薄粉的温婉妇人为首,嘴里艳羡道:“那林家娘子,实在天公作美,以你的手艺,一幅绣品六文钱定是手到擒来。我闻裁缝娘子曾予你几幅绣样,听说是要给大户人家府里头的小姐做团扇的,若得了那些小姐们欢喜,指不定会指为特用绣娘呢!这样一来,怕是会有好些银子入手了吧?”
林家娘子笑笑,面上也无得色:“真正大户人家里都养着专用绣娘的,府里少爷小姐们的衣服首饰也不会交由他人之手,若说有名的绣娘也罢,我这点小手艺,他们哪里看得上。想必是哪些府里管家或者有点钱财的佣人,想要附属风雅而已。”
左右奉承道:“林家娘子倒是清楚,不愧是曾经在大户人家里做过事情的。但即便是管家,要是这绣品能得他的青眼,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呢。”
正说着,打门外进来一人,一身雪亮的银饰晃花了众衣着简朴的妇人之眼。她们转头去看,首先入目的是满当当铺着山纹水锈、夔龙麒麟的半臂紫衣,随后才觉来人非是什子姑娘,而是介与少年和青年间的男子。
他一头半长又披散的发被细雨浇的有些湿润,浅色双眼往众妇人间一扫,目光落在林家娘子身上,接着抬手指去,道:“哩,来。”
他似乎不知他的动作和语气落在他人眼里是怎样的轻佻,也不晓得中原寻常百姓间如何讲究男女之防,以至于众妇人目露惊愕地以袖掩面,仍无所觉地指着林家娘子。
林家娘子亦是惊愕,但眉宇间的情绪只有部分针对来者,部分却叫人无从辨识。那账房先生见来人入门作兴师问罪状,不止面生还一身奇装异服,以为是来找茬的,当即把笔搁下,挥手驱赶:“你是什么人,莫要在此闹事,否则我可要叫人来了。”
江陵城中一身“奇装异服”的,除了罗谷雨还有谁?而这林家娘子,便是旧日从欧阳家离开嫁到江陵中的女子。
罗谷雨听得账房先生不甚客气之言,神色变得不太友善,正欲发作,林家娘子长叹一声:“原来是这位小哥……有话还请小哥儿到外面说……”
说完,她委托左右替她收点绣钱,便率先出门。罗谷雨怠于与账房先生计较,跟随在后。
出了布庄,林家娘子并未走出太远,只在一旁树下止步。这一小段路途中,她的脚步由沉重慢慢变得轻快,似乎想明白了什么,转身道:“小哥儿寻我,想必是有话要问罢。我虽算不上聪慧,倒也知道小哥儿想问的是什么……”
说到这儿,她不再似先前屡屡偷睨,敢于大方打量罗谷雨,面带肆然:“先前不过大致看两眼便觉小哥儿模样甚是叫我熟悉,就近一看竟是再相似不过……”
罗谷雨动容,上前一步攥着林家娘子手臂,声音微微颤抖:“哩真嘞见过特?”
“小哥儿还请自重。”林家娘子蓦地遭这么一抓,只觉手臂像是被铁箍拴住,忙伸手向人推去。可不说罗谷雨是习武之人,纵使寻常男子也不是她一个女流之辈能够轻易反抗的,任她是怎样推都推不动,唯有好言妥协:“小哥儿想要知道什么,我自是无不答应,还请松开手罢!”
罗谷雨也是一时激动,勉强平稳情绪后顺着林家娘子的力道松手,脸色接连变化,几番开口想要提问,都似如鲠在喉,问题太多太杂而无从道来。
林家娘子如有同感,轻轻一叹:“小哥儿不知从何问起,且就让我说一说吧。”
不等人回答,林家娘子又道:“如果我没有猜错,小哥儿你……是那人的孩子……你的父亲叫做蓝晋榷,对吗?”
罗谷雨一怔,片刻颔首。
“果然啊,你的相貌与他当年真的十分相似,除了眼睛……但这大抵是随你娘吧……”
林家娘子面上流露出些许追忆、些许自嘲:“别误会,当年我与蓝公子之间并非曾发生什么,纯粹是尚且年轻故而怀抱的一些谬想。我早知道以他的模样和年纪,不可能还未娶妻生子,可还是做了一些天真的事情,而待我离开欧阳世家后,便再也没有见到过他。”
“我知道你们都怀疑我与欧阳世家之事有关,但欧阳世家中知晓此事的人极多,又怎么可能就因为我一言而造成这样的事情?我发誓我唯一与此相干的,无非是曾经为他调查百宝图一事。我与欧阳世家之间存在的,仅仅是些不值一提的微薄联系,若说实在的,这么多年唯一令我感到不能释怀的,也只有小小姐……”
罗谷雨静静听着,难得的不作它态,既没有面露不耐也没有插话——纵使林家娘子所说大都与他无甚相干。待林家娘子语毕,他才慢声道:“哩当连见锅他,哩……嚼得他是喇样嘞人?”
林家娘子疑惑:“这……小哥儿为何有此一言,他当是你的父亲。”
“……我小是候,他周离开嘞苗疆,宅么有咯来。”
“没有回来?怎会?”
罗谷雨摇头:“卜晓呢,索以我问哩,有曾经听嗦他幺到揦点儿?”
“这……并没有。蓝公子他这般的颖悟绝伦,纵是遇难,也定能够得以脱险的!而当年蓝公子时常露出思忆妻儿的模样,以我之见,欧阳家事了,他定会第一时间回去……可……这究竟是出了什么意外?”
或许是当年那人给她留下的能够回想的东西实在太多太深,林家娘子始终一心认为那人应当避过这劫。其实初闻欧阳家满门神秘消失时,她心里也曾有过那人就是造成这一切之人的想法,不过自被赶出来那日起,欧阳世家与她再无干系,她何必去费这个是非与否的神。
“……他迪定离开呢欧阳寨。”
林家娘子投去疑惑的眼光:“小哥儿怎么知道?不、小哥儿既然知道,何须又来问我?”
“我只是得嘞中感角。”
罗谷雨自然是不知他父亲行踪,只是欧阳世家地底遗址存在的那些蛊人,足以说明他父亲曾经到过那个地方。
“也是……父子天性,小哥儿有这种感觉并不奇怪。”
罗谷雨似乎想起什么,又沉默了一阵:“哩真呢再也么有得见他?”
“……再没有。我却也希望,哪一日还能再遇上他。”林家娘子轻轻摇头,旧日诸般爱恨情仇,皆化为口中浅淡一言,“现在回想起来,年轻真是好,什么都不懂却能够以一腔热情为了心中追求勇往直前。后来发现,生活其实更为简单些,当初想着没了谁就活不下去,如今我已是一个孩子的娘,上有老下有小,日子虽是清贫了些,依然活的好好的……”
正说着,布庄里头的妇人陆续走出,并不离去,就站在布庄前远远朝他们二人处看,彼此小声议论。
林家娘子往那些妇人处瞧了眼,便道:“小哥儿,冬儿若太久寻不着我,怕是要闹了。你若还要什么问题就快些问吧,可到底我知道的不多,能回答的亦不多。”
冬儿,说的是今日正午在小巷中遇到的,缠着盛世融学武功的男孩。
林家娘子还有一言未尽,就是她一妇道人家与旁的年轻男子说话说的久了,三姑六婆邻里妯娌定会传出些风言风语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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