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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柒 又相忆·中(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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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艾城另一边,虚乾别过雷家众人以后,站在人潮涌涌的大街上竟有些彷徨,不知何去何从。

晌午的日头将脚下石板灼的炙热,天空万里无云,半点清风也不见。

街道上,除了小贩与镇中居民,络绎有些江湖人士在走动。酒肆茶馆里的店小二站在门口,一条三寸不烂之舌上下翻飞,卯足了劲往内拉客。不远处有戏社搭了台子唱戏,围了不少人观看。

虚乾驻步在外围,看戏子咿咿呀呀捻指而唱,水袖挥舞间,情到深处只叫观众泪眼婆娑,喝彩与掌声不断响起,他却不知所云。所以他别开视线抬步继续往前,稍微想了想,忆起出门前时常下山的师兄师姐所叮嘱——每到一处地方首先找落脚点。

他拦下一个路人,询问道:“你好,请问城中有哪里可供歇息?”

路人先是目带诧异地看他一眼,然后往身旁指去:“古艾最大的客栈就是这云何客栈,道长莫不是没有看到?”

虚乾侧首一看,他果真就立在“云何客栈”门前,站在那宽大的匾额下。路人不等他道谢就走开了,他侧走两步,在云何客栈门外停住脚步。

云何客栈装潢之精致,单从门口往内看就能体会一二。饭菜的香气自门内扑面而来,或腥膻、或甜腻,堂内人声鼎沸很是热闹。但虚乾看到的,却是杯盘倾倒间,食客们大声喧哗、唾沫横飞,汗臭与酒臭混杂在一起,令人几欲作呕。

他缓缓倒退了一步,转身去寻另一家客栈。

虚乾打小在清微观中长大,去过最远的地方也不过是山脚下的千顷良田,这几日东奔西赶却也是与寂林高山、飞鸟游鱼为伴,止步于繁华城镇门前。习惯了清虚观的清风明月与素服檀香,他走在这华市中只觉得浑身说不出的古怪,似乎无论举手还是抬足,都与身周环境格格不入。

他有些不明白,为何观中的各位同门都如此热衷于下山游历。心有多远,天地自有多大,身处芝园金殿与偏居一隅,根本无甚区别。若非此次下山是师尊钦点,他绝不会争这一来一去。

犹记师尊时常与他唏嘘道:“虚乾,你天赋极佳,将来有望超越云图成为我清微观又一位宗师人物。你诸位师叔师伯对你极为看重,未来千万莫要像你云图师伯一般误入歧途,因为一个女子而身溺红尘……几番驻步山门,都跨不出那一步。”

“须知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骋畋猎,令人心发狂;难得之货,令人行妨。我等修道之人,最忌动凡心,沾染五欲。美丑皆是枯骨,爱恨俱为云烟,唯有天地自然长存,求个逍遥自在。”

虚乾才知晓,原来伯师伯游历多年并不是为增进剑术修为,而是被繁华迷住双眼,不愿归来。他自幼是听着诸位长辈对云图师伯的称赞长大,那日之前,很难想象伯师伯那样惊才绝艳的人物竟然会甘堕红尘。色相红尘俱为虚妄,明知道是虚妄却着相,让他心中不免存了半分对云图师伯的失望。

——若俗世便是眼前嚷嚷闹市、碌碌众声,他有自信凭借手中之剑,斩破万里云。

又往前百余步,闹市中传来二胡弹拉以及女子的歌唱声:“驱车上东门,遥望郭北墓。白杨何萧萧,松柏夹广路。下有陈死人,杳杳即长暮。潜寐黄泉下,千载永不寤。浩浩阴阳移,年命如朝露。人生忽如寄,寿无金石固。万岁更相迭,圣贤莫能度。服食求神仙,多为药所误。不如饮美酒,被服纨与素。”

虚乾循声看去,妙龄女子与一头发花白的枯瘦老人坐在街角,面前摆着缺角的泥碗。他们身旁放了一卷席子,上面躺着一具被麻布覆盖的尸体,不少飞蝇在尸体上空盘旋飞舞。

女子的声音太过低怆幽咽,导致行人来去,竟无一人往她面前碗里投掷半块铜板,反而像怕沾染上霉气一般避之不及。

虚乾听了片刻,迈步站定在这老少二人面前,他在身上摸索一阵,从袖中拿出一个素布钱袋,倒出十五枚铜钱,蹲**,将铜板全数放入碗中。女子苍白的脸上露出感激的笑容,对虚乾点点头,轻声道:“多谢道长,祝您一生平安。”

虚乾顿了顿,正欲开口说话,一片阴影渡来,笼在他身上。一双边角泛着些许银光的白蟒靴停在他身侧,有人于他头上语中带笑道:“道长,你把银钱都给了她,自己要如何是好?”

虚乾顺着靴子往上看,首先入目的是一席袖掩掌心、衣摆及踝的白色广袖长衣,仿若水墨泼成的丹顶鹤跃然于身,交领襟侧坠着一块墨玉佩。再往上,他对上一张令所有人看了都会觉得心情愉悦的笑脸,脸的主人执着纸伞,微躬着身,长发不加拘束恣意地披在身后,唯有几缕从肩膀滑落至身前。

他不由顺着这人的话回答:“她比贫道更需要这些。”

事实上,他此次下山以前全然不知银钱为何物,更是分文未带。钱袋以及这十五文钱,是抵达古艾前帮助行人打退山贼所赠。

“是吗?”这人抬眸朝爷孙二人看去,微微侧了侧脑袋,嘴角弧度不减,“可是,道长,你这点钱莫说两副薄棺材,便是一副也买不起啊。”

“……何意?”

这人伸出指腹带有薄茧的白净手指,虚指枯瘦老人:“老伯面色晦暗,目无光彩,骨枯肉脱,却双颧泛红,怕是寿命已尽,不多时便会与世长辞。”

女子闻言色变,噗通一声扑到地上,膝行挪到执伞之人脚下,抓住他衣摆凄声道:“大夫!求您救救我祖父吧!小女无父无母,祖母去世以后就只剩祖父一人相依为命,求求您救救他吧!小女……小女就是为奴为婢做牛做马,也会报答您的恩情!”

执伞之人面露困惑,开口唱了句“人生忽如寄,寿无金石固;万岁更相迭,圣贤莫能度”,然后垂首与女子道:“你唱的这般千回百转,难道不曾参透其中奥妙?岁去年来、新生老逝,乃是一个轮回,我是大夫,我只会治病救人,无法叫人长生不死。”

女子呆了呆:“可是……”

“妞妞,回来吧。我的身子,我自己知道。”拉二胡的老人咳嗽两声,对女子招了招手,“这都是命啊,大夫也是凡人,不是神仙,他哪里救得了一个寿数将尽的人?趁这点时间,咱们挣足一副棺材钱,来日将我同你祖母合葬,那就足够啦。”

“祖父……”女子扭头看向老人,目中不甘渐渐化为悲痛。她松开手,默默起身回到老人身边坐下。随着二胡嘶鸣声起,她又轻声吟唱,比之适才,她歌声中更添几分茫然。

虚乾站起身,小幅度摇了摇头,抬脚即走。

伞影滞留片刻,快速转身追上虚乾,重新笼住他周身,执伞之人跟在他身侧唤道:“道长且慢,何故摇首?我见道长适才似欲有所言,不知有何高见?”

虚乾目视前方,步伐稳健,并未因有人跟随而慢下脚步,口中答:“方生方死,方死方生。万物一府,死生同状。”

执伞之人一怔,随即笑道:“我还以为道长会出言安慰他人,没想到竟是这样的‘安慰’。”

“死生,命也,其有夜旦之常,天也。有甚可笑?”

“啊,如果冒犯了道长,在下道歉。只是我身为大夫,早已习惯对每个人都面带微笑罢了。”执伞之人拨开脸旁发丝,三伏天里他这副打扮也不见得出汗,面对虚乾冷淡的语气,依然和煦,“相遇即是缘分,不知在下可否有幸结识道长,请道长入茶肆喝两杯茶水?”

换做常人,这般巴巴地向一个陌生人卖弄殷勤,早被当作心有不轨。但这执伞之人举手抬足之间都带着三分君子风度,叫人觉得纵使他有意亲近亦恰到好处,如沐春风。

但虚乾不懂得风花雪月,直言来去:“贫道不口渴。”

执伞之人几乎乐不可支,一手扶住腰腹,一边道:“道长着实是个有趣的人,还请问道长这是要到那儿去?我来到这古艾城中有些时日,或许能为道长引路。”

“客栈。”虚乾回道,半息加上一句,“清静的。”

“可是,道长身上银钱适才不都予了那对爷孙了吗?”执伞之人道破虚乾即将面临的窘迫,“若无银钱,道长如何能在客栈中歇脚?”

虚乾后知后觉想起在俗世行走无论哪里都要用到银钱,脚步稍缓。

执伞之人又道:“没有银钱也不是什么大事,道长如果有熟人在城中,拜托收留一晚便是,不至于风餐露宿——”

正说话间,虚乾拔身而起,轻巧落在道旁一从青竹间,盘腿坐落于一株稍矮的枯竹上。

他不思银钱,不思向谁求助。既然无钱,不住客栈便是,这天地之大,哪里没有落脚之处?便是一树、一石、一方屋檐,他都能安歇。

执伞之人面上的笑容变作错愕,一双总是带笑的桃花眼也睁大了:“……道长?”

虚乾垂眸去看青竹小林外的人,一片细长竹叶自他耳侧盘旋,悠悠落到纸伞上,又被微风卷起远远送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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