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剔银灯·中(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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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霍,霍霍霍——”

一阵扰人的响动浸入梦来,锲锲搓搓,如波浪一叠拥着一叠,生生不休,源源不止,萦绕不绝。

头痛欲裂。

风长晴从梦魇中挣脱出来,犹如失足漩涡天旋地转,胸闷气短欲作呕。一时之间,他竟不知自己是何人,叫什么名字,从哪里而来。同时又有一段他根本没有经历过,但主人公却是他自己的记忆,在强烈冲击他心灵,便觉此刻被劈作两半,空荡接着逼仄。

他勉强睁眼,面前朦胧一片,依稀见得顶上青瓦棚,门梁木柱贴着许多巴掌大的黄符纸,四周甚是开阔。

这是哪里?

窗扉紧闭,难见屋外景色,唯半掩门扉外一道光芒灌入,徐徐铺展。而他身侧放置大量搁置药材的簸箕,这些木架给他感觉颇为熟悉,似乎不久前才在哪里看到过。只是他脑袋一片浑噩,各种记忆片段莫名其妙闪现,实在想不起来。

风长晴欲翻身坐起,起到一半又跌回去,才发现自己身下垫着一块偌大的厚石板,手腕脚腕都被镣铐锁住,呈大字形固定在石板之上。他使力扯了扯手足,镣铐后端卡在厚石板背面,纵他如何使劲也不见松动,而镣铐紧紧扣在关节连接处,就算他狠得下心掰断手腕也完全没有挣脱的可能。

眼下状况让他懵了神,正努力回忆究竟发生何事,半开半掩的木门吱呀一声敞开,走进来一个他并不认识的白袍灰发人。

灰发人两只手,左手里抱着皮包裹,右手里提着一把银亮的剔骨尖刀,反射屋外柔软日光,熠熠生辉。

喉中干涩令风长晴不得不咽了口唾沫,急咳数声,他涩然开口:“你是谁?”

尽管风长晴并不知道他是谁,灰发人却说:“我见过你,不止一次。几年前吧,有一段时间你总是在我们镇子外四处晃悠,并向别人打听我们镇子里的人与事。但是你很聪明,在我们感到厌烦决定要对你动手的时候,你就悄悄离开了。”

风长晴一点就透,定睛看了看灰发人面貌,猜疑道:“你是吴镇大祝由?”

灰发人微微笑了笑,转身扯来一张柴木陋桌,站定在风长晴身侧:“我是吴镇大祝由水司阳,你是何人?从何而来?为何而来?”

大祝由连发三问,语气平缓毫无盛气凌人之意,恰是这主人之态暗携压迫,令风长晴听罢后双手不由自主一攥,当知不好。大祝由端详风长晴表情,见其眼瞳微缩复而牙关紧咬,心中暗叹。

“我见过太多这样的表情。”大祝由一边说着,一边将手中皮包裹放在桌案上徐徐展开。他似乎想起了遥远的事情,因为时间太过长久使记忆画面褪色,他花了片刻重新回忆起来,语气带着难掩的唏嘘:“年少的时候,我亲眼见很多族人在敌人的折磨下露出这样的表情——为了守护一些东西而宁死不屈,对吗?”

风长晴先是看了看自己腕上镣铐,才再次看向大祝由。没有自以为不屑的冷笑,没有绝望的悲鸣,他只是平平淡淡开口说道:“这么说,你的意思是如果我不回答,你就要折磨我?听说你们汉人从很久远的时候有一套折磨犯人的手法,这是真的吗?”

风长晴顿了顿,不等大祝由回答,又说:“你既然都把我这样锁了起来,想来也没抱善意,问这些问题也不过是打听我的底细。所以你也不必浪费口舌,更不必想办法恐吓我,因为我什么都不会说。”

“我知道。”纵使被说中心思,大祝由亦不见恼怒,反而面露深有体会,“苗人比汉人忠诚得多,氏族也比所谓朝廷团结的多。但有些时候,你认为你能够撑过去,实际上,不能。无论你承不承认,你都只是凡胎肉体。”

大祝由将剔骨尖刀按在案上,刀上尚有水珠,面上划痕还很新。

皮包裹完全展开,能见其中放着一把捆成束的尖头竹篾,一把锥形竹钉,一些细小弯钩,几把小巧的斧镊凿刨子。

这些东西看起来有些年头,都擦拭的很干净,乍一看,还以为是金银匠的工具匣子。

风长晴轻吸一口凉气,从桌案上别开眼,舔了舔干燥的嘴唇,问:“我有一个疑问,你既然是吴镇中人,为什么姓水,不姓吴?”

对于风长晴完全不在状态内的疑问,大祝由展露出片刻惊讶:“……我去别的寨子时经常有人问我这个问题,因为故事太长,我一般不回答。但既然你问了……我告诉你又何妨呢?”

尽管大祝由并没有过激的言语与表现,却也因为如此,其中不祥之意更为浓郁。

风长晴心中咯噔一下,张了张嘴正想说不感兴趣,大祝由毫不停顿说道: “正如这个世上总有一些人会没有缘由要取你性命,也总有人无条件为你付出。如你所想,我如今是这里的大祝由,只要我愿意,吴镇没有一个人会不欢迎。而我之所以不改姓氏,是因为我的阿姊,她比这个世上任何一个人都爱我。这四十多年间,我已经不记得家乡,不记得父母的模样,唯有她,她的面容在我心中永远不会褪去。”

“氏族、家人、朋友,人往往能从这些事物里面汲取力量。这是无法言明,很奇妙的联系,有些有理由,有些没有理由。但如果一个人连感恩养育自己的山水风土都不会,也不愿意为之付出,他又和咸鱼有什么区别呢?”

直觉告诉风长晴,大祝由所言绝非完全为解释,乃是一语双关。他咧了咧嘴,也不屑想这些弯弯绕绕,径直问:“为什么和我说这些?”

大祝由从皮包裹中挑起一把尖刀,淡淡道:“我真正想说的是,我是吴镇的大祝由,当年是这个地方接纳了我,所以我会不择手段去保护这个地方。”

“我刚刚告诉过你了,你不用威胁我。”风长晴说,“要杀要剐随你,不该我说的东西,我一件也不会告诉你。”

“我并没有威胁你。”大祝由微微摇了摇头,“我只是建议你想清楚,你如此拼命付出为的东西,事实上到底值不值得?而既然你已经走了,又为什么还要回来?”

“……”

值不值得?

这真是一个深刻的问题。

其实当初离开湘楚,风长晴原本的打算是直接回苗疆,谁又想到半途竟然会遇到离教的圣子,所以才会折返至此。这一折返,他就莫名其妙被绑在此处,眼前还有个手拿尖刀不晓得是不是要把自己给剥皮抽筋的人。

值不值得?

为当初造成自己远走异乡的罪魁祸首如此付出,值不值得?

风长晴一时竟然无言。

“你可以守口如瓶,因为即便你不说,对于我也造不成影响。唯一的区别是,如若你开口,你可以不必受苦、如若你帮助我,你甚至可以全须全尾归去。只要你不说我不说,谁又知道你到底干了什么?”

风长晴心中一动。

五仙教中人因为种种秘而不宣的原因不得对教主以及教中圣子圣女施用蛊术,但规矩是人定的,既然你有张良计,我便有过墙梯。要活一个人或许只有一种办法,那就是保住他的性命,害一个人的方法,却有成百上千种。

在五仙教中,彼此毗邻而居,耳濡目染下,几乎不必太认真去了解,对对方使用的蛊术种类以及习惯都有所了解。虽说风长晴已经离开苗疆有一段时间,不清楚数年中罗谷雨的能力到了何处,然而对于近乎睁眼黑的吴镇中人而言,至少知道的更多。

再者,风长晴对于这件事本身没有承担失误的责任,他一次又一次提醒罗谷雨冒然前进没有好处,罗谷雨不听便罢,还把他连累到如斯地步。若说职责所在,下属要对首领忠诚,若首领一意孤行不将下属性命当一回事,下属依然要忠诚下去吗?而邻里友谊更不必多谈,自从罗立夏领任教主以来,罗氏俨然摆出不屑与其他氏族同流合污之态。他姓风不姓罗,比起所谓的友谊,更多的是上下之别。

况且严格意义上,罗谷雨并没有像往届五仙教圣子一般经过竞争筛选,若非罗立夏上任以后种种独裁行为令人心惊,其并算不得真正的圣子。即便风长晴离开之际,仍有不少人心知而口不宣,难以服众。自离开苗疆后他想了许多,或许正因为如此,罗立夏方才把目光放在蓝氏少族长蓝斓身上,意图整合罗氏与蓝氏,使一切名正言顺起来。

所以……为了罗谷雨如此付出,到底值得不值得?

苗人多直爽不懂掩饰,风长晴内心的动摇大祝由看在眼中,再度出言:“你可要想清楚了,为氏族付出与为一个人付出的差距可不小,人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你难道没有未完成的愿望,难道没有想见的人?”

可不是吗?阿爸阿姆在山寨不在教中,自从应规定转移到教主,他已经多年没见。小妹在选拔中胜出的消息,他甚至是从别人口中得知,他企图让别人传口信请求回教,每次都是一去不复返。

风氏一族放弃他,以换取天蛛使继任权,保存风氏一族在五仙教中的权利和地位,他其实也明白,并接受了牺牲者的身份。为了自己氏族他愿意付出这些,这也是他至今把怨言埋藏心底的原因。

然而,如果罗谷雨死了……

如果罗谷雨死去,罗立夏就失去了继承人。罗白露虽是圣女,生性跳脱并且没有责任感,不适应担任教主一职,比起罗谷雨还要不如。所以如果罗谷雨出了什么意外,罗立夏就面临着失去子嗣的问题,这对于五仙教或许是个坏消息,对于教中氏族长远的未来,却是一件好事。

风长晴抬起沉思的眼,大祝由抱着双臂凝视他,神色沉着,似乎在告诉他自己所言无虚。风长晴抿了抿唇,旋即扯开一个笑容:“我还是那句话,我不会告诉你任何事情。”

“哦?为什么?”大祝由不掩言语中的意外,放下手里尖刀后道,“老实说,我对此确实感到不解。你的同族,我见过两次,是一个奇怪的人。他年纪不大,却显得格外难以接触,仿佛彼此之间有一道难以跨越的隔阂。”

对此,风长晴颇为赞同,不由自主颔首。

“他在你面前也是如此?”

“与其说在我面前如此,倒不如说他向来如此。”风长晴感慨一句,“有些人……用你们的话说就是位高权重的人,你永远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或许,他也不愿意让你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因为你一旦明白,事情可能就变得更麻烦了。”

大祝由会心一笑,仿佛他适才危及性命之言不过玩笑,同风长晴如同老友闲谈一般随口道:“是啊,有些人确实喜欢利用自己的权利,并具有这样的权利去压迫别人,从而得到他想要的一切。你不愿意告诉我他的事无妨,你可否愿意告诉我你的理由?”

背叛罗谷雨的后果,不在于罗谷雨是否愤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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