泠青沼·中(1/2)
大祝由脚下略顿,双眼扫去,沉声道:“你以为凭它们能拦住我?”
不待白辛升回答,大祝由把脚一跺,肉眼难见的气劲以他自身为中心骤然炸开!门户刷的被吹开,木桌木椅纷纷被气浪整个掀起,一股脑扑向白辛升,白辛升见状翻了个白眼,合身一扑懒驴打滚避开。
然而两头稻草人并不受此妖风影响,头顶魂魄皆夺的黑无常双手挥出,破烂的袖子中顿时飞出数根铁链,哗哗作响打向大祝由。铁链只有拇指粗细,通体漆黑,朱痕若隐若现。传闻中真正的黑无常以铁链镣铐抓拿恶鬼,区区一个草人自然不会有这样的神通,但这铁链威能也不小。说令魂飞魄散之类的话未免夸大,不过打在常人身上,确实会使人神魂动荡……简单点说就是晕眩。
大祝由哪会坐以待毙,他手掌虚握,忽惊觉并未将木杖带在身旁,恰头顶无生无我的白无常把手里黑色招魂幡一摇,肆虐的妖风立止,他眼中寒芒如流星掠过。眼见铁链就要打在大祝由身上,不知他用了什么手段,只手伸出来往虚空抓去,就眨眼的功夫,整个人便与白无常互换了位置,快步从后门脱身。
他心中着急那些被困的族人,哪里有心情与白辛升对阵?
黑白无常相消之下,相安无事,白辛升拍拍衣服从地上爬起,就见一人从屋后来,缓缓堵住了后门。来人肩上趴着一只绿蜘蛛,不必再问此乃何人。
白辛升见状,老神在在道:“你是投了吴镇?还是说他们控制了你?”
风长晴道:“这有什么区别?”
“区别可大了。”看着满屋狼藉,白辛升嘿嘿一笑,“如果你是遭人胁迫,我自然助你逃脱。如果你是投了吴镇,那就真的没什么好说了。”
白辛升神色自然不紧不慢,大敌逃脱却显得并不在意,反而关心起他这“叛离”之人那些“可有可无”之事,令风长晴心中一暖,不由动容:“……你独自犯险,不速速打败我去寻那大祝由麻烦,届时等他解开了你的术,唤上整个镇子的人与你作敌,你如何脱出?”
“哈,你可知道我这无生尸匠外号是怎么得来的?”白辛升一指自己,略带自嘲与怀念道,“江湖有黑白,方士亦有正邪。似我当年那样的邪魔外道,数不清持着正义之心的方士想杀我以正朗朗乾坤,而我最擅长的是以其人之道还施其人之身。天理循环,因果报应,他们有多重的杀心用多狠的手段,到头来都落在他们自己身上。而如果外人企图用别的术法去救中术之人,他的心有多急切又如何尽其全力,都会变作促进我使的迷惑之术异变成真正的杀人之术的动力。”
“中过我的术的人,没有一个生还,所以他们给我冠上‘九死无生’之名。他们指责我手段残忍、无情冷酷不曾给他们留有半点生机,但事实,是他们从来没有想过放他们的敌人一条生路。杀人者,人恒杀之。是为私欲也好,是为匡扶正义也好,是恶毒诅咒颠倒黑白也好,是歌颂仁义道德也好,他们心底对敌人有多狠多残忍,一切终将报应到自己身上。”
杀人之心反成杀己之心,救人之心反成害人之心。细想便知其中恐怖,风长晴闻言不免悚然:“你这样的人物,如果我猜的没错,从一开始就不是单纯路过此地,对吧?”
白辛升此刻不再隐瞒什么,大方地点了点头:“我原本就是冲着吴镇而来,遇到你们只是偶然,救助那对婆孙是顺手而为,帮助罗小哥也是顺水推舟。”
“难怪你会无条件地帮助少主,我以为你是纯粹是个爱多管闲事没有心机的老好人,却没想到……”风长晴一改散漫神色,眼神冷厉自腰间取下蛊笛,“如果你是有心利用少主,那就恕我不能放你离开这里!”
听罢此言,无须再追问,白辛升自然而然便通晓其中关节,道:“切莫说的这么难听,吴镇这块毒瘤存世太久,我来此的目的就是打探清楚此处究竟腐坏到什么程度,事已可为之时便铲除掉它。从这点来说,我与罗小哥目的相同,何来利用一说?”
风长晴分明依然忠于罗谷雨的神色映入白辛升眼中,令他甚是疑惑:“你既然如此关心罗小哥,为何还要口出伤人之语?你可知道罗小哥昨夜重伤几乎丧命?”
“他不会死。”这一次风长晴回答的很快,“他有本命蛊护体,那一箭取不了他的性命。”
白辛升一愣:“这么说,箭是你射的?”
“是我,但我有分寸,轮不到你——”
“真是乱七八糟!你有个屁的分寸?”就算以白辛升这些年养出来的好脾气,此刻也忍不住骂了起来,“你那一套抱着对你好制造困难让你成长的想法用的是不是有点过了?我不晓得你们族里到底怎么一回事,但我可以告诉你昨晚如果不是我,罗小哥指不定就得见阎王爷去!你说说你这种自以为是的人怎么会这么多,有什么事为什么不能当面谈,非要弄得要死要活?是觉得生死才能让人顿悟还是怎么地?”
风长晴目光闪躲。
并非后悔心虚,而是正是因为有白辛升在,他才不担心。如果罗谷雨真的伤重,可不是正好有一人能够让本命蛊续命么。
他并不敢把事实告诉白辛升,这个伪装成老好人的家伙如果意识到真相,后果不堪设想。故而他索性反问:“你认为他能够听得进去吗?”
白辛升也反问:“那你又可曾想过在你埋怨他行事冲动不听劝告的同时,他其实打算一个人扛起整件事,让你可以早早离去?”
打算一个人扛起整件事?什么意思?
风长晴抓着蛊笛的手一颤:“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先前你屡屡向我诉说,我还以为你把一切都看得很透,原来也不过是闭门造车?”白辛升似笑非笑,脱去了老好人的帽子以后,他的行为举止中似乎藏有说不出的锐利锋芒,“今日之前,我想问罗小哥他在想什么,我看到的是他不听取别人意见胡乱作为,甚至防备心重不惜无端杀害一个求救的人,但这样的他偏偏想的是让你安然离开,剩下的事他一人来处理。所以现在我就想问,你在想什么?”
面对白辛升咄咄逼人的质问,风长晴无法作答,直到脚下被门槛绊住,才回神察觉自己竟忍不住倒退了好几步。
“现在说这些,又有什么意义?”风长晴避而不答,“并非所有人都要对他恭敬有加,我厌恶他的做派,想让他尝尝我这些年来的痛苦,如此而已!”
是不甘心,又可怜同情吧。
一个细小的声音在他心里如此说道。
他没办法控制自己,那一箭是他不得已而为之,如果他不这么做,在那大量的尸鬼围攻下,罗谷雨必死无疑。他知道区区一箭要不了罗谷雨的命,他冷眼看着不明真相的大祝由贸然接近,然后一切就如同他所想的那样。
他也无法否认白辛升对他的嘲讽,在射出那一箭时,里面也有恨。他恨罗谷雨不作为,他恨家族抛弃他,他恨自己当初不反抗。如果他是五仙教圣子,他决然不会任由教主不停对教众下手,因为统治一个教派依靠的不是排除异己,而是团结一心。明明多年以前一切都好,五仙教里大家如同一家人一般,如今眼下,只剩惶恐不安与支离破碎。
但有时候,他更恨自己懦弱地将一切责任推到罗谷雨身上。
恨罢以后,又反复。
“哩说叻话,素真心呢?”
略带虚弱的话音落下,白辛升身后大门转出一个身影。
罗谷雨的脸色苍白泛青,衣裤上都有大片褐红,手臂可见些许血被水清洗过后残余的痕迹。
白辛升见状不由皱眉,关切道:“罗小哥你伤口尚未愈合,怎么跑到这里来的?”
就见罗谷雨淡淡扫了他一眼:“我么惊动人。”
然后扭头往身后看了眼:“他们没得时间留意我。”
透过门墙,好几道浓烟升起,与烈焰熏黑了大半片天,隐隐能听见惊叫与纷乱的脚步声。
“如此……”
白辛升摸了摸鼻子,有些尴尬。他不知道罗谷雨听到了多少他与风长晴之间的对话,也不知其如何得知他在此地,但从罗谷雨的回答来看,他们之间的交流,恐怕无法再回到昨夜。
罗谷雨似乎看透了他的想法,说道:“在哩送人走叻夜,我在哩身上蛤了蛊。”
至于是什么蛊……
听着这透着“我们本身就是相互利用关系你无需介怀”的话语,白辛升不由苦笑,昨夜长谈打破的坚冰,似乎又被一堵牢不可破的墙重新堵住。
实在是越看越迷惑,这个少年有天真可爱的地方,以及年轻单纯的想法,但大部分时候却透着一股不知道从何而来的疏离与狠毒。这种恶意并不显露于面,很多时候你根本无从察觉,直到对方毫不掩饰地直言。对罗谷雨而言,这不经意的残忍似乎仅仅是种下意识的防卫行为,没有经过深思熟虑的揣测谋划,一如随手打死乱鸣飞虫般随意。
风长晴有一句话说的不错,真正的漠然是你根本没有察觉自己无动于衷。
白辛升服了软,看了看风长晴,再转过头对罗谷雨说:“既然如此,我去追大祝由,他就交给你?”
罗谷雨颔首,任由白辛升招呼两只草人,从他身侧离开。
单独面对罗谷雨,风长晴反倒是放松下来。
陌生人终究是陌生人,而族人……即便数十年不见,即便道路不同,那种一脉相承的感觉,却不会改变分毫。
“你来杀我?”
风长晴如此问道,目光缓缓打量罗谷雨。
数块不规则的污渍坏了少年短衣上鲜艳的刺绣,说不出是被树枝还是石子划出的细小伤痕,遍布在衣衫遮掩外的皮肤上。恍惚间风长晴似乎看见七八日前那个鲜衣怒马引得路人频频回顾的少年,再眨眼,眼前少年脸上似乎蒙了一层尘土,可即便手里拄着一根树枝充当拐杖,那双明亮的眼中无有丝毫虚弱之态。
风长晴露出一个古怪的笑容:“连蛊笛都丢了落在敌人手里,你现在这副模样,又能做得了什么?”
罗谷雨迈步朝他走去,本该是两点之间笔直的路却走的有些弯曲。他神色平静,昨夜一切宛若烟云,随他手里拐杖往旁一抛,落在地上翻滚几番,再无动静。
“揍哩足够。”
不是威胁,而是简单的陈述。
话音落,罗谷雨合身扑向风长晴,掌风先至,吹起他耳侧碎发,手掌后到,临面化爪,五指指向他咽喉。风长晴抬臂格开,不为所动嘲讽道:“你这是什么招式,我怎不记得万毒手是这样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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