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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瑶草·上(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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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面临海的庐陵城,戌时正刻,水天俱闇,波涛生月,浪潮拍打着码头,橙黄渔灯在岸边起伏。

临山的那面,长满青苔的古旧城墙沉默伫立,六名城门守卫合力推搡,嵌在城墙上重逾千斤的镶铜红松大门缓缓关闭。一盏盏灯笼,陆陆续续被点燃,悬挂于城头。更早时间,城内便灯火遍布,灌满整个庐陵城,令其成为深秋日暮中一颗极亮的星。

城门铁栓在守卫努力挪动下,发出一声困倦的呵欠,坠入门后黄铜凹槽,沉沉睡去。终于完成今日最后一项任务,昼班守卫们拍拍手,目送最后一丝夕阳远去,活动着负甲而立一日而僵硬手脚,带着笑容,只等夜班守卫到来。

将要入城的百姓脚步不紧不慢,出城的人更是慢条斯理,城门的关闭并没有他们带来任何不便,不过是行走的通道从主城门变作了左右相对矮小狭窄的偏门。寻常城镇入夜后禁止来去,但庐陵城作为赣章重城之一,素无有宵禁一说。夜班守卫比不得昼班人数,入夜后的视野更是不如白日辽阔,关闭正门仅仅是为维持秩序,非是限制出行。

今日夜班的守卫,比平日里来的要晚,昼班守卫等了将近半刻钟,才见同僚姗姗来迟。书吏随行,手拿浆糊与一叠黄纸,他同两班守卫相互拱手见面,便到城门告示栏前,将手中新的通缉令,粘贴上榜。

庐陵城门的告示栏,倚着城墙不知站立了多少个年岁日月,木色发黑,木刺横生。画着不同肖像的通缉令层层叠叠贴在木板上,有些仍旧崭新,更多的却已经被其他画像覆盖,或在日晒雨淋斑驳中,变得模糊不清。

书吏抬手,新的通缉令被他贴在告示栏正中央,将左边那张浓抹的凶神恶煞大胡子肖像挡去右眼,把右边那张浅描秃顶的皱皮矮老人挡去左下巴。

忙罢,书吏仔细观察一下自己的作业,自觉满意点头,拍了拍新通缉令,对门卫们招呼道:“今日上头传下来的通缉令,诸位且看过来,须得好好留意来往路人,看看是否有相符合的相貌。”

守卫们闻声,都凑到告示栏前来看。

通缉令的要点一般都是画像,毕竟具有识文断字能力的人终究是少数,连同这些军汉在内,老百姓们普遍只能读懂自己的名字。画像则不同,画师笔下人物的风骨老百姓们体会不出,辨识样貌却没有问题。

再说本朝初期,雕版印刷之术便被普及。但是印刷成本太高,通常只有畅销书籍或者大型书社才有能力制作雕版,所以手抄这门古老的技艺依然长盛不衰。朝廷的通缉令,一般是由刑部或者特殊的画师根据描述画出被通缉者相貌蓝本,随后发放至各地城镇,再由书吏描摹张贴。因各个画师以及各地书吏画技画风差异,同一份通缉令里的犯人相貌有细微差异乃是常态。一般而言,大城镇书吏的画技自然较小城镇来得高,所以庐陵城张贴的画像从来贴近蓝本,通缉令上的人甚少会有勇气打庐陵城过,怕被门卫认出相貌,这也间接成就庐陵的安宁。

此刻目光触及通缉令上的画像,守卫们先是一愣,接二连三揉起眼睛,而后无一例外都笑了。

眼前这新通缉令上的画像,颠覆了守卫们一贯以来对本城画师技艺靠谱的印象——黄纸上画了一张左右不大对称的方框脸,以大片墨汁描绘的头发包围着脸部小小的空白,鼻梁是一条线,双眼犹若铜铃,三条各有弧度的线描绘出占据了三分脸面的嘴。画像中人脖子上套着一个又一个大小不一的圈,不知究竟是何物,颇为滑稽。

守卫们纷纷笑道:“先生,你且放心,若真有这般长相的人走过,我们定二话不说把人拘下。”

没办法,这画像中人的长相实在令人印象深刻,过目难忘。

书吏微恼道:“你们莫笑,这是完完全全照着原版而画,爱信不信……”

守卫们忍笑:“是是是,只不知此人是男是女,姓谁名什,犯的是什么事?”

谈话间,一个风尘仆仆面容英气背着箩筐的青年走来,因城卫对其相貌并无印象,便将人拦下询问路引。那青年沉默寡言,衣着稍嫌花哨,打扮带着浓浓的异族风味,往日遇到此等打扮有异之人,城卫通常会花上一段时间详细盘查。谁知就着那青年掏出的路引一看,不但出自本城,除城守印信外,更有霹雳堂的印章——城卫一观,便知这定是霹雳堂的客人,不敢多加为难,二话不说,连内容都只是一扫而过,连忙放行。

对于城卫的客气,青年没有表现出惊讶,倒是从围观新通缉令的城卫身后过路时,禁不住盯着通缉令看了好阵子,而后匆忙离去。

这段小插曲没人放在心上,书吏指着新通缉令说道:“这画像是磕碜了些,但这旁边的描述很是清楚,我且念给你们听。”

书吏清了清嗓子,道:“此人姓名未知,年纪约二十上下,身高七尺有余,肤色偏黑,最为显著特点为双眼似蛇瞳,呈金色,罪名是袭击朝廷命官。提供此人行踪者,赏银百两,击毙此人并出示证据者,赏银八百,擒获此人者,赏银千两。”

“赏金不少,但是……金色蛇瞳?”守卫们又笑,“我们只瞅见过金色眼睛的老虎,却未见过双目金色还要是蛇瞳的人,哈哈哈莫不成是妖怪?别的不说,若是抓到了,定先要好好开开眼界。”

这群军汉的笑声传出老远,殊不知这通缉榜上所示之人,前一刻才从他们眼皮子底下溜走。

怪只怪这画中人面目歪斜,任谁都想象不到,其原型竟会是一个英气青年。

这个青年,是罗谷雨无疑。

告示榜上的画像,旁人或许看不懂,或因与自身相关的缘故,罗谷雨一眼便看出那是自己。

虽不知为何自己的画像会挂在城墙上,若被辨认出与告示栏上画像相似,罗谷雨有预感必会惹来祸事,趁着无人注意,他垂着头快步入了城。

重阳已成过去,踏秋、诗会等种种热闹皆告一段落,于是目之所及便也不那么拥挤。寒衣节近在眉睫,悬满街道的灯饰因此早已拆除干净,街道恢复了整洁,却也多了份冷清,少了份人气。便是如此,自湘地孤身跋涉近乎十日,好容易回到赣州,离开了冷寂荒原重新置身灯火通明的集市之中,罗谷雨心中无处可去的彷徨似乎被环绕的人声驱散了些许。

街道两旁的酒楼里,伶人的歌声伴着乐器敲打声幽幽传来,茶楼里,说书人的声音时而如和风旭日平缓、时而如雨打芭蕉急促,赢得满堂喝彩。

穿过夜市,罗谷雨身前走着一家三口,五岁大的男童拉着父母的手,奶声奶气说着:“爹,娘,咱们明儿早上就去祖父祖母家里么?隔壁阿水今日同我说他兄长给他和小秀做了一只纸鸢,咱们约好了明日去放纸鸢的……”

男童母亲笑道:“你这孩子,要想玩,什么时候不能玩?但是再几日就是寒衣节,咱们祖家又远,到了地方还得准备,哪里有时间耽搁?”

男童不太乐意:“可是、可是娘,既然这么远,咱还回去做什么呀,我想跟阿水他们玩嘛!”

男童父亲斥道:“寒衣节可是祭祖的大日子,哪是你小孩子家家说不去就不去的,像什么话?我们家作为嫡传,那是要主持一切事物的,怎可能不去?”

男童母亲忙道:“小孩子家家懂什么,童言无忌,哪里知道祭拜祖宗有重要,你较什么真?”

听着三人的对话,罗谷雨双腿一沉,忽觉走不动路。

……那他的祖宗,又在何方呢?

罗谷雨选择来到庐陵而非回转苗疆,是因为他得知他并不是蓝晋榷、更不是罗立夏的孩子,而是与一个名作宁承安的汉人有关。既然自己很可能并不是苗人,与五仙教或许也没有任何实质的联系后,即便得到了蓝晋榷身死确切消息,回到苗疆,又能如何呢。

他想要找到他究竟是谁,找到他从哪里来,找到他真正的家人,然后问他们为什么当年要抛弃自己。

但是……直到步入庐陵罗谷雨才意识到,霹雳堂接纳他的理由,源于他是五毒教圣子——事实告诉他并非如此。即便别人不知道,他又要如何说服自己理直气壮接受这一切,继续呆在霹雳堂寻求……庇护?

如果回到苗疆,他又该怎么做?

罗谷雨不知道教主究竟知不知道他真实的身份,如果他将所得知的一切如实禀告,回去后等着他的未来会是什么?就算教主真的什么也不知道,他亦三缄其口,莫非他就能当作什么也没有听到什么也没有发生,就这样回去当他名不正言不顺的五毒教圣子吗?

不。

脚步越来越慢,越来越慢,逐渐驻步于街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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