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霜微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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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寒枝·中(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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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此为止。”

公孙弘说罢,自药箱中取出熏药点燃,轻轻摇晃两下掷入桌上渣斗。

捆成束的熏药落入鎏彩的渣斗中,灰烬很快在枣核上铺了一层灰黑,浓厚的白色烟雾迅速涌现,在屋中漫开。

快步上前,公孙弘将紧紧咬住雷元江肩膀的白蟒摘下,以其身躯绕住自己手臂打了一个蛇结,扔回给罗谷雨。青年大夫双手拢在广袖中,居高临下睨着罗谷雨,淡声道:“这样肥美的蛇,不拿来炖蛇羹实在是浪费,阁下觉得呢?”

罗谷雨面色一凝,却无可奈何,只得将白蟒捡起拢入怀中。

熏药上冒出的白烟,很快挤满了房屋,被毒雾麻痹身躯的人纷纷恢复了知觉,以怀有内力身体强健的护卫们为先。他们活动手脚,大步向前将之围住,握住兵器的手蓄势待发,看向罗谷雨的目光不善,唯待家主一声命下,便将此人就地正法!

“雷家主,你感觉可还好?”赶走了白蟒,从药箱里拿来半个巴掌大小的黄铜剪子,公孙弘剪开雷元江肩上布帛,细看泛着黑红肿胀起来的伤口,“趁着毒液尚未扩散,该以将肿处切破将毒血放去为先。”

雷元江在床沿坐下,神色如常,摇摇头,摆手道:“我不要紧,越儿……”

一直旁观的雷玊玫惊魂甫定,脸色难看,闻言直接将雷元江话打断,对公孙弘说:“大夫若要治伤,只管放手做,其他事情我会处理。”

“去,动作快些!”不等雷元江再说什么,雷玊玫举袖一指罗谷雨,指挥护卫,“把人抓起来。”

护卫们领命,对眸相看,面露冷笑,再没有先前“客气”。

他们倒也聪明,怕染上不知名的毒,于是将外袍脱下,以衣料覆手再将罗谷雨从地上拖起。两名气力最大的护卫一左一右抓住罗谷雨手臂,将之反剪在其身后,再将衣料拧成绳索,捆住其双手。因为一手一脚失去知觉,罗谷雨的挣扎犹如蚍蜉撼树,完全不起作用,只能争辩道:“卜素我!”

背篓在挣扎中从罗谷雨背上摔落,里头的银鼎滚出,药草和遗骨散落一地,见者无不纷纷踮起脚尖、打起十二分精神、小心翼翼避开,无一人敢去触碰。

在护卫们的眼里,胆敢做出偷袭逃跑举动的罗谷雨,显然是不打自招证据确凿,此时还在死鸭子嘴硬地狡辩,简直是未曾见过这样厚脸皮的人。罗谷雨的气力亦不小,抓住他的两个侍卫本想压着他跪在地上,可是对方挣扎的太过剧烈,想要令其安分站着都不得不用上内力。大家其实有目共睹,若非大夫使了银针,一般人若想要制住他,都相当困难。怀着报复的心,护卫们索性扯过一截衣袖团成团,要堵住罗谷雨的嘴。

“行了,带下去吧。”

尽管生长在霹雳堂,身为女子,雷玊玫读过的书恐怕比她去世的兄长还要多,为人肃谨之余,对于江湖人一些因意气而羞辱他人的举动不敢苟同。她立即出言喝止护卫失礼的举动,义正辞严,与罗谷雨道:“我雷家绝不冤枉任何一人,如果过后证明你是清白的,我必亲自斟茶道歉还你一个公道。但是现在,若你认为此事并非你所为,还请你暂且配合。”

罗谷雨亦知自己是难以挣扎开去,焦急的心在听罢雷玊玫的话后,尽管不知真假,却不可避免稍微安稳下来。

诚然,此事本就并非他所为,他清清白白根本无惧他人调查,怕就怕被人冤枉。对于唐申忽然昏迷此事,若他不关心、不在乎,又怎会巴巴的跟上前来?偏偏雷元江盛怒中指鹿为马笃定自己害了唐申,一副恨不得生啖他的模样,否则他又怎会着急逃开?

心神一放松下来,身上未好全的伤,隐隐作痛。罗谷雨深吸一口气,再一次重申:“卜是我做叻。”

“我们必会调查清楚。”

寄心雷元江的安危,对于罗谷雨的话不置可否,雷玊玫草草吩咐护卫把人带下去,便指挥下人去安置受了惊吓的大夫。两位夫人闻讯而派来问候的人已经在门外等候打发,本该如从前千百个日夜同样平静的夜变得喧嚣沸腾,种种的种种,一时令雷玊玫陷入忙碌。

几乎是被半架着,护卫们带罗谷雨走过一段不长的路,穿过已经有些稀秃的草坪和树,来到湖边一座孤立但不起眼的小院之中。

院门外,冷风中依旧是薄衣短打的徐笙抱着手臂,瞅他们揪着前不久的客人走来,自然而然询问:“怎么了这是?”

“徐大哥。”护卫们纷纷向他打招呼,未说缘由,先问,“今日不是余大哥值守么?”

徐笙哦了一声,随口解释:“家主有事交代余岳去办,出去了。”

护卫们这才醒悟:“算一算也是时候了。”

解答了护卫们的疑问,徐笙指了指被他们提在手里的人,问:“怎么回事?”

护卫们你一言我一语解释着。

“能有什么,惹家主生气了呗。”

“这小子,似乎是给我们新来的大公子下了什么蛊毒之术,惹得家主大发脾气。”

“是啊,事败以后还想逃走,打伤了家主。”

“这不,得扔到地牢里看看后续如何,如果查出真的是他,以家主对大公子的溺爱,恐怕有他的好果子吃呢。”

徐笙并没有发表意见,略带敷衍地笑了笑:“既然如此,家主有什么吩咐?”

“家主只说将他扔进地牢,看家主暴怒的模样,恐怕原本也是有‘吩咐’的……”提到地牢,护卫们面上都有些不自然,“可惜玫夫人说事情未查清楚前不要妄动。”

徐笙耸耸肩,取下腰上钥匙,转身将房门打开,淡淡道:“行吧,这样也好,岳哥的东西,我也不爱碰。”

门扉一开,有如走入陈年地窖,久经发酵的不知名气味势如奔马滚涌,和着难以言喻的阴冷气息,触及鼻端就令人寒入心底。提着罗谷雨的两名护卫跟在徐笙身后走入屋中,跨过门槛,见简简单单的一套家具以及少许普普通通的摆饰,与旁的住宅小院无甚区别,唯墙面上拥挤排列着数不尽的铁具。这些铁具,收拾的干净整洁不染半分铁锈,各式各样,奇形怪状,护卫们不敢多看,生怕刺痛双目。

徐笙对着屋中看上去极为普通的花坛画卷一阵摆弄,最后竟翻开榻上床褥,露出褥底带锁门板,再以腰间钥匙开启,露出一道向下阶梯。三人取了油灯,带着罗谷雨,走入这道暗门之中。

阶梯不短,越往下,空气越发的潮湿寒冷,到了阶梯末端,似乎连呼吸都能感觉到沉甸甸的水汽。

灯火如豆,充满半间地牢,小臂粗的铁栅栏框出约六间左右的牢房。空气混浊,但并没有想象之中皮肉糜烂的臭气,有的仅是草药与血糅合而成的怪异气味。

徐笙打开其中一间牢房,二个护卫将罗谷雨掷入其中锁上门,竟没有对罗谷雨多言一句,转身离开地牢。

失去油灯的光芒,地牢重归漆黑,罗谷雨双手手臂被护卫攥的发麻,躺了好一会儿,才慢慢爬起来。

屋中太过黑暗,罗谷雨全然无法视物,只能以手不断摸索着。地面很硬,不是泥土,概以石板加固,因为阴冷,触感滑腻,或还生了霉。他一直顺着地面摸到身后栅栏,门上铁链被他拽的不断作响,手中触感坚硬寒冷。每根铁栅栏之间的空隙仅仅能容他伸出手臂,他握住其中一根尝试朝自己方向拽了拽,纹丝不动。

右臂的酸麻仍未消去,陡然过度用力,胸腔内忽然迸发出一阵穿刺般的锐疼。这痛来的太过突然,罗谷雨完全没能预料到,一时间任护卫如何压迫都不曾弯曲的膝盖,竟重重跪落在地,发出咚的一声。

身子前倾,罗谷雨前额抵在手背上,紧紧咬住牙关,忍耐疼痛。这是透支本命蛊的后遗症,原本几日来已经好转了不少,不知是否因为今日打斗的缘故,竟又复发。团在衣襟里的白蟒钻出来,焦急地用脑袋撞着他下巴,嘶嘶叫唤。

将近一炷香的时间,阵痛才渐渐消去。罗谷雨转过身,背靠铁栅栏,整个人都瘫软下来。

透支后遗症的痛楚,有如炭上炙烤,胸腔里充斥着濒临窒息的绝望感,偏又有那一点呼吸的余地,越是用力去喘气,越是疼的火辣。撑着地面想要站起来,他甚至还能隐隐感觉到自己的手脚不停地颤抖,蓦地沉沉笑了一声,索性放弃,阖上眼。

从身份高高在上到成为阶下囚,原来,不过一瞬。

连安抚怀中不停拱动的白蟒的力气都没有,长途跋涉直至此刻,陡然发生如此变故,罗谷雨已经疲惫到连逃脱的方法都提不起精神去想。

谁又知道,这些天,他几乎每日只睡两个时辰。并非是风餐露宿睡不安稳,而是每每合上双眼,他就会梦到自己孤立无援的跪在女娲殿中、匍伏在教主脚下。而那些认识的、不认识的,看得清模样的、看不清模样的族人们,纷纷指着他,露出或冷漠、或憎恨的神色。

这个场景带来的恐惧,甚至比死亡浓烈百倍。

但是他实在太累了,听着自己急促的呼吸在黑暗中回响,不多时,居然在这连绳床瓦灶都欠缺的地牢,睡了过去。

地牢夹着寒气的湿冷很轻易钻破皮肤,如果在这种地方呆久了,等寒气进了骨缝,恐怕来日易染寒症。被叫醒的时候,罗谷雨衣衫却被热汗浸湿,头痛欲裂,手足发麻,耳畔如有蜂群嗡鸣。

“你还好吧?”

柔和的火光再度降临,罗谷雨勉强转动刺痛的眼珠看向声音来处,徐笙正蹲在栅栏外,手里抱着一床被褥看着他,说道:“你眼中都是血丝,面色很难看。”

没有想到竟会有人回转,他人的声音传入耳中,仿佛隔了一层结实的墙,听不真切。头昏脑胀,罗谷雨一时之间无法回答,亦全然不知如何作答。

拨弄钥匙的窸窣传入耳中,罗谷雨用力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牢门竟被打开。

徐笙款款而入,直走到牢房正中,蹲**,动作利索地将怀中被褥铺整齐,自言自语般地对罗谷雨说道:“罗公子,地牢是由寒石所砌,此处墙外便是湖水,多少显得阴冷。我给你带了厚棉被,想来是足够御寒的,如果不够,尽管同我说,我再给你拿一床来。”

敞开的牢门在徐笙身后微微晃动,这个人似乎完全不在意罗谷雨可能会趁机打昏他逃跑,毫无防备地以后背对着罗谷雨。

这显然与罗谷雨所想的阶下囚待遇有所区别,更莫要提罗谷雨对于徐笙此人本没有太大印象,找不出任何能令徐笙待他好的理由。他不由愣了好一会儿,才开口:“……哩给我剌东西,卜怕被责备?”

徐笙摇头:“事情的前因后果,我都听说了。罗公子,你并不了解家主,他不是不辨黑白的人,只是一时气急罢了。没错,咋一看你确实是很值得怀疑,但是在没有确切证据的情况下,我们本不会采取这样激烈的手段……说到底,还请你原谅家主一片拳拳爱子之心。”

雷元江有多在乎他的“义子”?罗谷雨并没有刻意观察,从旁人嫉妒的言语之中,倒也多多少少有所了解。了解归了解,直到今日亲眼目睹雷元江挺身而出为唐申挡下毒蟒的袭击,他才回忆起来……

有一种似曾相识的亲情,叫做舍生忘己。

他恨雷元江不分青红皂白指责他是杀人凶手吗?他恼雷元江不听他辩解只独行其是吗?

不,他并不感觉愤恨。雷元江并没有做错什么,如果说担忧自己关爱的人是错,为自己关心之人而慌乱是错,如此普天之下,如何还有情之一字可言?

从前也好,现在也是,种种的种种,罗谷雨都恨不起来。

他不过是,有点嫉妒罢了。

大概是因为曾经拥有过又永远失去,而今再也找寻不回来,所以体会到了重量。

罗谷雨低声说:“我卜怪他。”

“你埋怨家主,我也能理解,毕竟如果你是无辜的,那这次可以说是遭了无妄之灾。”笑了笑,徐笙拂去被褥上最后一道折痕,托举着油灯站起身,他往回走,在罗谷雨身旁盘腿坐下,“但是我相信家主冷静下来后,会给你一个交代。”

身体太过疲惫,连思绪都变得迟钝,上一秒想的东西,话语到了嘴边,下一刹那便全都忘了。疲于言语,罗谷雨闭上眼,听徐笙平静的声音在身边响起:“我与家主数年前相识,也是源于一场误会。”

徐笙缓缓讲述起来。

不同于余岳马贼身份,徐笙生于寻常人家,年幼便跟随镖局师父学艺,捐过功名,父母仙逝后与兄弟分家,后来成了一名主要依靠赏金生活的壁猎,在江东地区活动。

壁猎这个职业,鱼龙混杂,没有人理会你究竟是门派弃徒、魔教余孽还是世家弃子,信誉名气是唯二衡量的标准。只不过论起地位,终究是远远比不上豪强门派以及世家,因根骨资质稍微好一些的人,要寻一处门派世家栖身,都不会被拒之门外。而壁猎之间的竞争,比一般人能够想象的更加剧烈,毕竟赏金只有一份,盯上的人却如过江之鲫,明的暗的各种手段,层出不穷,绝无怜悯。壁猎这个行业相当于黑白蓝三道之间的灰色地带,就连官府也不会去管其中的龌蹉,所以有不少背景清白的壁猎,追求成为壁猎后的名气不过是希望能够被大门派以及世家看入眼,有朝一日能够得入门派世家,不必再每日游荡。

某种程度而言,徐笙算是成功的典范。他并非太出名出众,却机缘巧合入了雷元江的眼。

那是在鲤城的时候,发生在龙山寺。

虽然当时在鲤城的壁猎不少,但是应召的拢共仅有四人,分别是徐笙自己,他的熟人闻人峳,以及一对外来的楼姓姐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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