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藕叶·下(1/2)
院门乍然开启,扬起的清风拂动门后侍女们鬓角垂落的发丝,掠过冷漠严肃的面孔。她们徐徐而出,软底绣花鞋、及踝的布裙,仿佛一尾尾素色锦鳞,游曳在刚刚洒扫过的、未被暖阳化之仍带积水的灰石走道。
这该是鼎好的天气。日头充足,擦的角檐闪闪发亮,穹庐中,云朵虽挤挤攘攘,不忘让出那夺人眼球的偌大日轮。昨日仍喧闹得令人头疼的秋蝉,一夜之间,消失的无影无踪,反是不知打哪儿飞来的灰羽野鹅,铺满湖泊边沿,驱之不走。
素衣侍女们走过,她们的衣袍在匆匆步伐间翻飞,惊落片片灰羽,翻出无言肃杀。
辰时二刻,早饭时辰。
飨宴院中,青砖围砌间的石榴树枝头压满了沉甸甸红艳艳的石榴,二十数名臂挽食盒的侍女并作数排候在灶房台基下,却无人分神去看一眼,偶有交头接耳,亦把目光定着台阶之上。台阶上,四门的灶房大开,三十号穿戴齐整的厨子,以及二十三号打扮利索的厨娘,拱手立在长越十八尺的飨桌一侧,五十三双眼睛盯着飨桌那头身着甘朱色褙子的姑娘。
飨桌上,陈列手掌大小的瓷碟,瓷碟盛有仅一口分量的早食,一共八十片瓷碟,八十种早食,无有重复。
姑娘手持银制条箸,从南到北,动作轻巧地夹起碟中食物放入口中,细细咀嚼。品尝过程中,她一言不发,每尝完一口,便要以身后丫头递上的清水漱口,再将条箸引向下一碟。
八十道早食,待她用罢,竟只花费盏茶半的时间。以干净丝帕抿过嘴角后,姑娘放下银筷,胸有定见举手点去:“癸六七,壬五六,辛一三,己二三八,丁三,给秀夫人送去。”
随着她话音一落,整个灶房便动了起来。厨娘按照姑娘所言,自身后存温的瓷瓮或蒸笼中取出菜品,待房外秀夫人的侍女上前,便将菜品置入食盒,令其去往秀夫人所居挽香阁送食。
待得秀夫人侍女离去,姑娘又道:“癸三四,辛二,己一四五,戊三七,丁二八,与童夫人送去。”
同理,童夫人侍女离去后,姑娘再点出十五道早食:“癸一,辛五,丁四六,丙三五六七,乙一五六七八,甲二三,予曹夫人送去。”
再道:“壬七,辛二八,己六七,戊一二四,丙一二四,乙三,甲一七八,为雷姑奶奶送去。”
至此,阶下等候的侍女已散尽大半,唯余五人。然而仍遗留在场的众人,面色未见放松,反而更加凝重,更有一个年纪稍显年轻且排在后排的厨子,额头不断冒汗。
姑娘抬首环顾,眉首微蹙:“今日庚组,是哪几人负责?”
于是乎,三人自队伍中脱出,其中正有那满面通红的年少厨子。见此,姑娘目光一凌,檀口一张,全是不留情面叱喝的话语:“庚组八样菜品,全数不合格。”
另外二位厨子耸耸肩,面露无能为力,并不出声,坦然迎接身侧其他厨子投以的同情眼神。唯年少厨子涨红了脸,反问道:“你这话怎的说,我可是废了心思的!”
“庚组八样菜品,分别是:石街麻花,吊葫芦,麻园,福羹,牛招财,鲫鱼豆腐,灵芝糯团,白糖糕。”对于年少厨子的不服,姑娘未气愤,将其菜品缺点一一列出,“首先,八件菜品中竟有五样是面食,两样同为汤羹,原本便是败笔。其次,麻花之中,你所用的米粉并非现打出的粉,早已失去香气,哪怕你揉制手法到位,亦于事无补。吊葫芦的内陷劲道,可你力求面皮薄而透明,以至于面皮尾部于沸汤中融化,导致汤色汤味浑浊。麻园更不必说,府中两位夫人有对芝麻不适,自你来的第一日便早有人告知于你。你用以调制福羹以及鲫鱼钻豆腐的汤,用的不足八年的老母鸡,鲜香有余醇厚不足。而你煎制牛招财时所用的油,本该是将沸未沸为佳,你却为了节省时间,以微沸之油来制,可知冬季将致,此时正是最容易上火之时?灵芝糯团的豆沙,应一半以木盅细碾一半粗切,如此口感方有层次,而你不但一气细碾作沙,使的还是石盅,深秋石盅湿寒之气浸入豆沙,怎还能食用?八样菜品唯有白糖糕尚可入口,只你为求好看,将糖糕制成雪花状,不知唯有空心状的白糖膏,方能达到外酥内嫩。”
年少厨子不服:“昨日说我不做面食的人是你,今日说我面食做得多的人亦是你,你如此多要求,什么八年的母鸡,什么将沸未沸的油,莫非是看我不过眼?”
姑娘听得此言,把头一摇。左右的厨子更是笑叹:“据闻你是浔阳归林酒楼出身的,真是辱没了归林酒楼的名称。”
姑娘名作顾兰幸,年二十六,自皇城而来,曾于宫中担任厨娘,精通苏、鲁、徽、赣以及胶东五大菜系,更擅药膳之术。自投靠雷家以来,对于各个主子饮食无不极为上心,五年如一日严格把关,毫不容情。
话已至此,兰幸不欲再与其多言,面上带了点笑,看向一侧负手不语的中年厨子:“时候不早,不知家主的早食,严师傅可已准备妥当?”
未等年少厨子再多言,左右便眼带讥讽面作关心将他拉住。
雷府制度,自雷元江上任以来,素是五位主厨七日一轮,其他厨子每日抽签,以抽到的字分作三人一组,再将菜品以不记名的形式交由兰幸试食,挑出其中最为优良并符合各家主子口味的饭食送去。严师傅严新禄乃是雷府五大主厨之一,在雷府工作十二年有余,资格最老,对雷府上下·几个主人的口味一清二楚,所做饭食尤其受雷元江喜爱,可谓是在五个主厨之中最得器重。
尽管如此,对于试食把关的兰幸,严新禄不敢托大,吩咐副厨将备好的早食取出些微令兰幸尝试。
第一份取出来的,是一勺羹汤,佐以两粒艳红米辣,一滴浓郁酱油。兰幸将之混合递入口中,面上笑意浓郁两分,道:“严师傅的瑞金牛肉羹汤臻至化境,若我所尝无错,这酱油可是昨年严师傅亲领诸人于三伏天下晒酱,今年立秋时取出的秋油?这米辣子的辛辣之纯,更是稀罕,我曾闻此等米辣子,非云疆之地不产?”
严新禄眸中讶色一闪道:“不错,这可是我好话说尽才求得我那行南北杂货的老友从南疆带回来的香料,是我想天气渐凉,故才制了些放入羹汤之中,好叫家主用罢好驱了寒气。兰幸姑娘不愧是高墙里办过事的人,兰幸姑娘果然见多识广,倒显得我班门弄斧了。”
兰幸不以为然:“你我不过都是为了令家主能够吃的舒心罢了。”
第二份则是一筷子扎粉,伴有小指粗细的嫩菜心,油亮金黄,夹起却无半点余油滴落,而切成细末的**牢牢粘在米粉上,甩之不落。兰幸尝之,颔首:“这扎粉香而不腻,粉丝细腻顺滑又有韧性,火头正好,除了秋油的醇咸,还带着淡淡的酸味,令人口舌生津。这酸有新醋的鲜,却无新醋的冲鼻与涩,有陈醋的厚重,却无陈醋沉淀而下的窖味。更难得的是,这醋并没有高粱的酒气,亦没有黄豆的腥气……我曾见食单有言,两朝前曾有名厨以蚕豆作料,佐以秘方,制成一物名作神仙醋?”
严新禄笑笑:“正是。还记四年前,家主从北边回来,似在哪里尝到了这神仙醋,念念不忘。我一直有研究神仙醋的做法,四年来,苦于把握不了用料和时辰失败数次,幸而功夫不负有心人,今年终叫我成功了,只不知是否是家主当年尝到的味道。”
素衣侍女入门时,见到的正是这相谈甚欢的场面。这场面,丝毫阻拦不了她们的话语,见面便道:“顾兰幸,严新禄,请与我等走一遭。”
这句话,如同一把冰刀,切入热烈的气氛中,将诸人面上笑颜统统冻住,化作寒蝉。诸人纷纷看向她们,疑惑溢于言表,而她们仿若一个模子印出来的冷漠神色,遍布容不得他人置哗的威严。
被唤到名字,转过身去,两人都是一愣。
这些素衣侍女,并不与他们一般。她们是雷玊玫的眼,是雷玊玫的手,雷府之中,她们掌控着下人的行程安排,谁做了该做的不该做的事,一查便知——故此一旦她们找上门来,必是祸事临头。
二人在下人之间,也是有头面的人物,不至于大惊失色,面色却也不甚好看,相视一眼,问:“不知究竟为何事?”
今晨之际,这些素衣侍女便已从雷玊玫处明确了态度,听得二人疑问,看在他们二人俱是府中老人的面子上,便由侍女长透露一句:“这府中的风向,转了。”
雷府中的风,无非就是两强两弱总共四股,这么多年来未曾改变。素衣侍女忽出此言,二人一时不能理解,直到他们忆起数个月前,确确实实有一股新风吹了进来……这股新风吹的太突然,毫无根基,所有人拿捏不准府中两大强风的态度,只能抱着观望态度,对其既不亲近亦不疏离。此时此刻,两人还有什么不明白,当时思考起来自己是否有得罪之处。
可这仔细一思索,又觉自己仿佛并无、也不可能有错处。
兰幸与严新禄二人,职权仅限后厨,非说在菜肴中暗中偷工减料难为他人不行,可……家主早已有命,不另起炉灶,令大公子一切饮食尽数随他。故此每日三餐,他们都只管往给家主的饭食增添剂量,如此又哪里敢做任何手脚?
他们还欲再问,侍女长已不作答,道:“且随我等去吧,你们是头两位,我等还要去提余下的,切莫让我家夫人久等。”
“可这早食——”
“不必了。”侍女长摆手,“家主去往霹雳堂,似有要事,无须尔等打扰。我家夫人自会照料大公子,亦无须尔等忧心!”
听罢此言,二人神色各异,无可奈何,只好按下疑惑,走入素衣侍女队伍之中。犹如被押送的囚犯,趋步亦步。他们赖以为生的后厨在他们身后,熟悉的烟火与菜肴的香气渐行渐远,席卷而来的,是立冬沉重的凉。
余下的厨子厨娘,立在原地不敢动分毫,定定送二人离去,凝固成一幅兔死狐悲,却又暗潮涌动的画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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