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遇乐·下(1/2)
哈着腰,严新禄双手拢在袖中。
似他这般的人,道理或许识得不多,好歹是十数人之首,恭敬之余,言语亦有条不紊:“小的愚钝,确不知姑奶奶指的是什么。小的平日所做,无非是制菜,钻研菜谱,偶尔巡视内厨是否有人躲懒,每日查看送来的食材是否新鲜……不知姑奶奶所问,究竟是哪个?”
“哦?你可要想清楚了,仅此而已吗?”
雷玊玫注视的视线并不存在所谓令人窒息的威严,她的神色看不出是知或是不知,语气辨不清是别有深意或是恰如其分,如此平平无奇地说着。
郑元琪有些烦躁。他本是颇爱直来直去之人,也知别人不会轻易说实话,别的地方他还能忍,如今下头的人犯的事儿都端到自家母亲面前,必没有假的道理。而他又是个恨极自家养了白眼狼的人,若是在他府里,这样的人先得拿出去痛打一回,便什么都说了。而此刻他只得忍着,因这是雷家数百年来的规矩。
“这个……”严新禄顿了顿,踟蹰一瞬,就在郑元琪期待他或会道出有益信息之时,讪笑着说道,“这不是寒衣节将近吗,婆娘吵着要回娘家一趟,但家主好容易归来,我怎敢不尽心尽力?所以,我与我家婆娘那些琐碎之事,实在不敢说出来污了耳朵。”
雷玊玫不作质疑:“哦,既然如此,记录中提到,你三日之前离开府中超过二个时辰,你如何解释?”
除了事先报备,雷家并没有门禁一说。可雷家终究是这个能将唐门探子挡在墙外的雷家,出去容易,却甚少人知道他们身上的衣着饰物甚至神色举动都有人记录,再次入门,哪怕是一丝不对之处,都会被记入报告。其一份交予雷玊玫手中,一份递上雷元江案头。雷元江自是没有这么多精力去管这等琐碎事,故此可以说,雷玊玫方是这座宅邸的掌控者。
严新禄道:“姑奶奶容禀,小的三日前确实出门无错,但小人已是提前报备过的,而小人每三月于廿八出门的习惯,至今也有三年了。”
不等雷玊玫再问,严新禄面上露出苦笑,拜道:“请姑奶奶明察,小人对雷家忠心耿耿绝无二意,出门也不过是与我多年交情并在南北行商的老友叙旧。小人厨艺初成之时便与老友相识,至今已有十数年之久,不时托老友自南北觅来一点稀奇罕见的小玩意儿,出入时俱是交由各位贵人检查过的。”
望了雷玊玫一眼,觉其似无再询之意,郑元琪忍不住插话,对严新禄道:“我虽不知后厨琐碎,却也知兄长家中从不缺上等食材。严……厨子,你此举从哪里说起?”
严新禄叹了口气:“琪爷,咱们这些下人的明争暗斗,都是些背后捅刀子、看不得别人好之事,如何拿得上台面来说?咱们这几人,表面上看各司其职,实则心思早就飘到对方锅里去了。姑奶奶若问,小人唯有如实回答,那日是为了研制一道罕见的菜式故而到老友那儿去取说好的食材……老实说,府中食材虽好,可彼此用着相同的物件,难以决分上下。且并非我一人如此,我那四个同僚,皆是如此挖空心思。但小人可以指天发誓,小人绝不层包藏祸心,还请贵人们体谅小人一片为家主的真心。”
严新禄词意恳切,并无隐瞒之意,听的雷玊玫左右的郑元琪及莫秋雨都微微点了点头。这个世上,死去的聪明人总是不少,为大户人家做事,往往不求聪明与否,只问是否忠心、是否对主家用心。
“你说的有理。”雷玊玫似乎也被说动,微微颔首,转而对兰幸道,“兰幸姑娘,你如何看?”
兰幸摇了摇头,神色漠然:“兰幸没有看法,亦无话可说。”
顾兰幸冷淡态度,无处不透着拒不认错的气味。严新禄亦然,虽他舌灿生花处处讨饶,到底显露出不觉自身所做有任何错误之处之意。
堂上沉默,好片刻,才听雷玊玫幽幽对地上二人道:“这宅子里面的人,太多了。我每一年都看着新的人进来,又看着旧的人离开,我还记得……你们二人,当日也是我亲手选入门的。可是啊,来来去去的,我虽为家主代管这外院,却总也记不住几张面孔。人终究不得不服老,老了以后呀,就变得喜欢念旧起来。你们二人,是府里有头有脸的人物,一时没想明白也无妨,再予你们一次机会,到一旁去好好再想想吧。”
不容二人说什么,左右身强体壮的汉子便将他们二人拉起来,仿佛看押犯人一般,带到一侧。
随后入门的,竟是一并八个侍女,有洒扫置物的,亦有贵人左右行走的,包括筇裕在内还有二个资历教长的管事。不比严新禄与兰幸,她们于屋外等候这段时间里,为恐惧所累,几个年轻姑娘秀丽面庞上挂着泪痕,鹌鹑一般挤在一块相互取暖,却半点不敢在雷玊玫眼前抬手去擦。
“瞧瞧这些孩子,怕不是都被吓着了,看着怪可怜的。”
贴心的话于此地此刻自雷玊玫口中吐出,不但未能令这些侍女感觉温暖,反觉恐怖瑟缩。雷玊玫停留在她们娇嫩脸颊上的视线似乎半点不能感受到她们的颤抖,依旧不咸不淡说着:“我喜欢年轻人,特别是有活力的年轻人。雷府门墙内的景色百年不变,也就是你们这些年轻人带来的生气,方叫这里不太沉闷。只不过,年轻人,终究也容易受蛊惑,打打闹闹之间,犯点错误是必然的。年轻人不怕犯错误,最重要是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误,知道悔改,我想适才在门外待的那些时候,是否已经让你们想明白这个问题了?”
裕婶与另外二个管事私下互看几眼,便是绞尽脑汁,也着实想不出来自己究竟犯了何等错事,只得按住心中惧怕,回道:“回、回姑奶奶的话……我们确实、确实不知道您指的究竟是什么啊!”
她们的声音,因紧张而绷紧,显得尖锐刺耳。而那语句才落,“噗通”一声,便有个年纪稍轻的侍女软倒在地,结结巴巴着道:“求姑奶奶饶命!我……我真不是有意引起观随园中火势的!”
观随园是雷府之中四散的无数小园林之一,前日夜里莫明起了火,幸得有人过路,迅速而及时将之处理。
侍女小声抽泣着:“我只是、我只是……姑奶奶,求您看在大公子的面子上……我那夜求过大公子莫要计较,求您看在大公子的面子上……”
且不提雷玊玫,自郑元琪以及莫秋雨的方位展目,这些侍女眉宇间的慌乱以及眼神的闪躲,如何自以为掩饰的好,都无从逃离他们的观测。
郑元琪早已是成亲有子嗣之人,有与母亲相依为命的缘故,亦有得到母亲不余保留指点的缘故,他对这些年轻姑娘心中的想法略知一二,未曾有瞧不起的意思。故此对该侍女一再提起大公子的用意,多少了然于心,觉得无可厚非。
可莫秋雨恰恰相反。
他这个年纪的少年郎,本该是对女儿家最为好奇且有好感之时,偏有了暗自崇敬之人,最恨旁人夺走自己表现机会。他在察觉老有女子往自个崇敬之人身侧凑后,那点微末未萌芽的好奇,瞬间被孩子心性无差别的怀疑和妒忌掐灭,余下颇有迁怒之嫌的冷言冷语:“是谁许你将大公子挂在嘴边?哼,如果管不住自己的嘴,管不住自己的眼睛和手,那还要来作甚?似你们这种心大的东西,留在府中都是祸害,通通发卖出去都是恩典,还敢多嘴?”
十来岁的小少年,披着锦衣袍、踏着麒麟靴,已显来日英气的眉头一皱,尚未能辨识多少世事的黑褐眼眸在这片明暗混淆的厅堂之中,悄悄滋生出了连他自己都未能察觉的恶意:“呵,也不想想自己算个什么东西。”
当事之人也罢,旁听之人也罢,无人对少年所言流露出分毫恼怒愤恨。哭泣的侍女不住朝雷玊玫磕头,不知不觉间发髻散乱亦不在乎,嘴里不断道:“求姑奶奶开恩,求莫公子开恩!我真的知道错了,是我不该夜半在园子里祭拜,求求您千万莫将我赶出雷府!求求您们了!”
厅中诸人,肃立原处,冷眼旁观。便是身为一根绳上的蚂蚱中的一员,严新禄双眼微微一眯,亦有轻蔑无声无息闪过。只他不经意的一瞥,却见到身侧兰幸环抱在一起,渐渐攥紧衣袖的双手。
‘这妮子莫非心中不忿?’如此想着,严新禄连忙往旁蹭了一小步,拉开与兰幸之间的距离,暗自嘲笑。‘早知她是朱门里的人,据说张口闭口就爱说劳什子兼爱大同,心高气傲的很,怕一会儿说错了话怎么死都不知道,我可要离远一些,莫遭了迁怒。’
莫秋雨的叱喝仿佛是最后一道警钟,终于有人醒悟过来,自知若再沉默下去恐怕得不了好处,她们必须开口,即便不知该说什么,也必须开口。
于是一个二个,这些年轻漂亮的侍女被内心的恐惧压倒在地,争先恐后地,将心中暗藏的秘密一一抖落。
“求姑奶奶明鉴!我、我与那王侍卫是清白的!是他对我纠缠不清,我们之间……并、并没有私相授受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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