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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丑·蒸露覗月·下(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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拖着白蟒回到自屋门前,一个略显熟悉的身影提伞立在门檐下张望,远远瞅到雷季泷,便小快步奔来。雷季泷定睛一瞅,果是熟人,为母亲身边侧的大侍女,不免问:“夙与姐姐怎么过来了?”

侍女将伞往雷季泷头顶送,小少年浑身湿淋淋的狼狈模样令她十分心痛,恰她臂弯里挽着一叠干燥绵白布巾,便举起来将小少年裹住,细声细气说道:“主母说今日府中甚是吵闹,吩咐夙与领小公子过去。”

一边听着,雷季泷垂头扯着布巾搽脸,问:“大晚上的,母亲叫我过去作甚,就是吃晚饭那也太迟了罢?且我看这天,雨怕是停不下来,而屋外头的吵闹约摸也暂时止歇,我还是不过去了。”

侍女面露为难,低声说:“小公子还是过去一趟吧,主母很是焦躁,适才不知何故还大发雷霆。”

雷季泷面上并无惊讶,反倒露出习以为常的表情:“每年这个时候母亲的心情都不佳,你们多照看着些,劝劝她就是。叫我过去无非是徒添烦恼罢了,且那些话我听的耳朵都起茧,说的嘴巴也起茧,又不是大夫,我哪里还管治这个?”

侍女不敢对主子举止作任何评论,继续对雷季泷劝说:“小公子说的是,但唯有小公子是主母心头宝,咱们这些当下人的,说一万句也没有小公子一句话管用呐。”

话说的在理,雷季泷叹了口气,摸了摸衣领子,感觉身上衣衫尽湿,便说:“那我去囫囵换件衣衫,就过去。”

见雷季泷同意,侍女紧绷的表情放松下来,抵唇一笑:“主母早已为小公子备好干爽衣衫与热汤,小公子直接过去便可。”

雷季泷一怔,眉宇间疑惑闪过,正欲放下,闻怀中白蟒低低发出嘶鸣,抬眼望向侍女,不免手中一紧。侍女根本未留意雷季泷怀里尚抱着一蛇团,乍见三角蛇头探出,禁不住惊呼一声,忍住惧意,怕白蟒伤及雷季泷,强要来抓,并呼:“小公子怎拿如此危险的长虫,当心!”

雷季泷抬手拦下,更把白蟒搂紧了一些,说:“大惊小怪什么,小白不咬人,就当是我玩伴如何?要走便走吧,若是待会儿老爹来寻我,那便走不得了。”

侍女不好多言,知小公子那些千奇百怪的喜好,府中三位都颇为纵容,非是她能质疑,唯有顺雷季泷的意,一面警惕地盯着白蟒,举伞引向自家主母院落。另一面,侍女心中也有忧虑,每逢寒衣节之际,曹茜阳喜怒不定在亲近之人间已非秘密。正如雷季泷所言,他的来去与否,不但有可能对此毫无帮助,甚至可能激化矛盾。

此非是第一回。

只有随嫁侍女类夙与,方知道其根本原因为何。

曹茜阳是大家出身,早年却只是府中三女,生母早逝,生母家族亦不盛,与嫡女相比可谓天差地别。两位长姐婚嫁以后,她年龄着实已有些大了,入不来当时贵圈人之眼,恰雷元稹与其父亲相交那段时间提及婚嫁,其父三言两语,几近连卖带送地将她送出府去。

在此之前,曹茜阳一直认为她的夫婿应是舞文弄墨之辈,不需心怀锦绣,也该脉脉小意。到头来,乃至出门前一刻,连所嫁之人的脸都未曾见过。然后她一脚跨出家中门槛,于面纱遮掩下,得墙外海阔天空尽入眼来,头晕目眩时,瞧见劲装男子御马,百人俯身叩首为其马首是瞻。男子斜眼瞥来,眉梢一挑,扬唇一笑,那等恣意张狂,当得一句风华正茂。

她冥冥之中竟生出祈愿,以为自己未来一生,合该与此男子纵横来去。舞文弄墨再入不得她眼,江湖儿女自由自在的生活,或是她所要的归宿……一直到如她名字一般茜红的头盖被揭开。

满心的欣喜、紧张、忐忑,在对面另一个男子沉静如冰的眼眸之中,彻底冻结。她的幻想与祈愿,回想起来,无异于镜花水月,剩下的,是渐白的青丝,还有那场……令尊卑上下彻底颠覆的火与血。

如今当年的家族反过来要仪仗曹茜阳的鼻息,巴结这个被忽略的三女,连她嫁入其它大家的长姐都要艳羡嫉妒。可整整十数年,曹茜阳未有哪怕一瞬间想要衣锦还乡的念头,因她知道,她从喜帕被挑起的那一刻就知道,从祠堂地面被血铺洗的那一刻就知道,从雷玊玫归来那一刻就知道,她无法从这个男人身上得到她曾经期盼的任何东西。

曹茜阳是信命的人,所以侍女夙与最常听主母喃喃低念的,俱是小公子。

路中不再见先前遍地的护卫,约摸大家皆为家主所呼走,于是夜沉雨冷,平日不阵子的路,无端走了一辈子那样长,雷季泷才同侍女抵达。

母亲的院子一如往常雷季泷来去时灯火通明,脚跟尚没有站稳,幼时照顾他的,他所熟悉各个侍女便鱼贯而出,嘘寒问暖,举来热汤茶水干衣。曹茜阳早早便在门框处等候,远远瞧见他来便伸出臂,他方迈入屋檐下,就被迫不及待拥入怀中,轻轻抚着脸颊与发顶。

雷季泷一直都感到费解,分明一并居于府中,相隔近乎咫尺,何以每次母亲总是三旬不得见他的模样,令他尴尬。他未忘记他怀里尚搂着一尾白蟒,虽确认了白蟒并不会伤他,不敢担保不会伤其他人,于是连忙从曹茜阳怀中挣脱,推说:“我身上湿,莫把母亲衣裳也弄湿了。”

白蟒颇为庞大,不容易被忽略,偏偏曹茜阳浑然未投去一丝眼神,仅顾轻抚雷季泷发鬓,轻声叨念:“我可怜的泷儿,没有受伤吧?”

雷季泷呆怔一瞬,双眼垂下又飞快抬起,摇头:“泷儿未有受伤,不过摔了一下,没大碍的。”

话罄,雷季泷留意到两侧低垂的发髻中,有机敏侍女好几人,都不由自主地朝曹茜阳投去意味不明的眼神,欲言又止。

曹茜阳眼中唯有雷季泷的身影,别物都于黑褐眼瞳边沿晕的模糊不清,她摸着他湿淋淋的衣物,急忙将孩子往屋中引,恼雷季泷不爱惜自己,责备之言说出来,又有无奈宠溺:“大雨夜的跑出去作甚,如此天气若染了风寒,又得喝汤药。你从来就不爱吃,总是偷偷倒掉,于是病情又反复,真叫人着急。”

随着曹茜阳转身,侍女簇拥上来,雷季泷身上浸吸雨水的布巾被取走,重新披上一方。侍女又奉上姜茶,雷季泷便饮了一大口,皱着脸勉强咽下去,其间埋怨说:“……娘,我都这么大人了,您又何必老拿那些八百年前的事情来说呢。”

“如何去了八百年那样远?”曹茜阳但笑,低垂的面庞一如既往温柔,“对娘来说,分明还是昨日的事情。”

转入屋内,侍女举来热汤以及用以更替的衣物。曹茜阳在雷季泷身前蹲下,要为他换衣,如此才留神到白蟒所在,露出意外之色,倒也不惧,仅仅是皱眉:“这是哪里来的长虫,莫非是外头的人给的?娘跟你说多少次了,外头的人用心险恶,有时间闹这些,不若好好听讲多看几遍典籍,莫要玩物丧志。”

早知道总会提及用功学习的话题,雷季泷作未曾听闻,躲开曹茜阳的手,道:“哎呀娘,我自己换就成了,有手有脚的又不是小孩子了。”

闻此故作大人的害羞之言,曹茜阳忍不住揽住自己孩子尚瘦弱的肩膀,点了点雷季泷眉心:“不论你多大,便是行了冠礼,仍是娘的孩子。”

“我又没说不是……”雷季泷嘟囔,挣出曹茜阳怀抱,一只手把她连同挤入来的侍女一并往屏风外头推,“我自己会换,很快的,娘你在外头等一会,我就出来。”

曹茜阳忍不住发出轻笑,便也随着自己孩子去了,站在屏风外叮咛道:“快换罢出来,用多些姜汤。”

待只剩他与怀中沉甸甸的白蟒,雷季泷脸上神色顿时沉下。他望向白蟒,白蟒亦望他,仿佛能够阅读他心中想法,头颅上下点动。

雷季泷脸上血色瞬间褪去,不敢置信地转头望向屏风外的身影,困惑、愧疚、痛心、恐惧,刹那齐齐涌上心头,陈杂五味,最终唯有一味苦涩,在舌底徘徊不走。

沉默着,雷季泷将透湿的衣壳剥下,扔到一旁,取热毛巾浸湿,洗刷身上冷雨和尘土留下的痕迹。小少年身上确实仍有未能去掉的晒痕,比之数月前,身上**消失无踪,结实不少。

他拿起母亲为他准备的干衣穿上。

那是一件旧衣,白底蓝纹,是雷季泷先前常穿的一件,穿上爱对镜搔首弄姿自诩翩翩公子。如今系上衣带,有两分发紧显短,水银镜中,肤色被白衣衬的更加黝黑,且不说公子之姿,浑成码头运货偷穿富贵人家衣服的小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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