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鹤仙·下(1/2)
“大公子?”
隔着木门,季成泺略显闷沉的呼唤刚落下,唐申便睁开眼。透过帐纱,他望了眼床前距离他入睡时仅仅挪动寸许的月光,旋即坐起身,问:“何事?”
“大公子……”似乎有所犹豫,季成泺的声音沉寂了片刻,“下属觉得,你或许该看看这个?”
未有多想,唐申翻身下床,随手扯下外衣披上,推开门。
门一开,隐隐有寒风伴着热气吹来,勾动袍角。靠墙窄几案上用以煮水的三足铜炉口不知何时覆上一张细铁网,二块雪白的米糕被底下炭火烤的金黄,滋滋作响,还有半块孤零零躺在炉旁的青瓷小碟上,搁在碟沿的条著有一根已经滚至几案边缘,想必是被匆忙放下。
卧房外庑房两面窗户大开,季成泺正立足窗前,抬手虚点夜空,轻声道:“大公子,你看。”
此时夜色已浓,自二人身居之处往外看,只有零星灯火。即便如此,唐门弟子的目力绝不容小觑,唐申定睛往外扫视,于重重屋檐间迅速锁定了数人。他们正飞速在道路上狂奔,其中一人似乎背负着另一人,直直往书房的方向去,值夜的护卫并未加阻拦,看起来十万火急,不知究竟何事。
同时,隐隐看见雷元江居所的灯火逐渐大亮,不时有数盏灯飘出,与疾驰那数人去了同一个方向。
季成泺往侧边退了两步,好让唐申靠近窗户看的更清晰,问:“可要属下去探究竟?”
“不必。”唐申拢了拢衣襟,反将窗户合拢,“义父若需要,自会差人寻我。今日不同往日,不应节外生枝。”
季成泺这些天跟随在大公子身侧,亲眼目睹大公子如何做下各种安排。对于宿在城中之人,为了方便安排饭食,大公子特意整理了名册,将来客按照区域划分安置,再按照该地区共有的口味统一定下菜式交由饭馆。而宿在府中之人,虽不多,十家尔,大公子以给出的名册按照年龄安排坐席,以求同龄人间有话可谈,每餐以赣菜为主,十家来处之菜式为辅,根据每桌客人年岁不同施以增减。
季成泺在旁侧看得清楚,如此下来,大公子每日翻阅查询的卷册不下十指之数,列出的备案不下三份,连同综合各方的因素最后得出的一份一并写作记录,交由舵主。季成泺从前跟随莫赟,见惯其令行禁止,却是第一回见如此细致谨慎。他忽然了解为什么身边的弟兄们,都铆足了劲往上爬。想要得到一人的赏识与重用,必须先要熟悉此人办事、或者欣赏的办事方式,而在此过程之中,他也能学习到许多从前无法接触或者想不到的东西。
歉意低下头,季成泺道:“抱歉,打扰大公子休息了。”
“既然知晓了,可等上一等。”
毕竟习武之人无需太多睡眠,唐申挥挥袖表示不必放在心上,到几案一侧的靠椅落座,顺带指点一下季成泺:“你的米糕快焦了。”
季成泺这才想起来他炉上还烤着俩糕,连忙拾起条著夹起,将放凉的半块扔进口中前,难得露出年轻人腼腆的笑容:“贪吃了,让大公子见笑。”
寒衣节几日庐陵城内杂事繁多,一会儿此处不留神买卖口角演变成斗殴,一会儿那处又有外乡人破坏规矩还振振有词。巡值的霹雳堂弟子忙的左右奔走脚不沾地,偏偏庐陵人只认穿赭衣的,就算等也要等得巡值弟子来调解纠纷,而且并不是所有事情弟子们都能妥善处理,遇到无法调解或者调解失败的,他们便要上报。莫赟不在,公输英不管俗事,雷元江忙着陪伴族中诸老、相熟亲属以及决策霹雳堂中要事,所以庐陵城内种种杂乱琐碎之事,都落在一干小辈身上。以至于这几日内,饭匆匆吃到一半不得不离席解决纠纷,浑然已成常态。
唐申身侧只季成泺,无轮值之人可用,亦不甚信任。莫秋雨虽别别扭扭自告奋勇,终究是不好在雷季泷这个真正继承人面前过多使唤。至于雷元江与雷玊玫二人,经历过巫术一事后,对他身边用人更是审查的严,不是家生子不要,年纪太长或太幼不要,心思太重不要,真叫掰着手指一个个的算。若非二人化身老母亲浑然一副操碎了心的模样,唐申都要怀疑自己露了痕迹,以为此举是要将他监控起来。
总而言之,值守时用点零嘴如此无伤大雅之事,不值得唐申一说,雷元江并不是以严厉治下,他自然也是要有所沿袭。比起追究下属的兴趣爱好,唐申对于另一件事更感兴趣,既然不睡,便索性问道:“不再与你兄长相交?”
“嗯?”季成泺抬头,快嚼几下口中米糕咽下去,疑惑,“大公子何以有此问?”
包括今日,不止一次,唐申瞥到有一面容同季成泺相似四分的护卫在窥看,可惜他们事务繁忙,始终没有给其交谈的机会。
不得不提,巫术一事最后是因雷季泷得以了结,这个结果可以说让所有人都倍感意外,所以尽管事情完结后季成泺跻身唐申专属护卫,曹茜阳应也难借此联想到季成泺与唐申早已勾结。雷元江选择压下此事当做不知道幕后黑手是谁,似乎也并未与曹茜阳提起只言片语,然而这些都不代表曹茜阳会笃信季成泺将彻底隐藏传递生辰这件至关重要之事。她差人试探或传递警告都在意料之中,而此间最好的人选,自然是季成泺的兄长。
季成泺问罢,似乎也想明白了什么,再道:“近日确实收到我兄言不由衷的关心,大公子可是想要属下向那处传达消息?”
唐申不答,指指另一侧座位让其落座,反问:“若来问,你如何答。”
“自然是大公子令下属说什么,下属便说什么。”端着碟筷坐上凳角,季成泺自然而然说着,“若他不来,我也不去找,若大公子不说,我便讲我也不知。先前便罢,如今我随着大公子,兄与我已然各为其主,他与他背后那位理应看清道不同不相为谋。”
从季成泺的语气里,唐申听出其对其兄长一丝淡淡的蔑视。
真不愧是莫赟手里教出来的人,不谈后续,就眼前来看,展现出来的态度公私分明。“各为其主”四个字说出来,往往简单,想要真正做到,又谈何容易?如果人人都能做到忠于其主慧心无瑕,似唐申这类魁魅魍魉,又如何能够生存?
不说这是好还是坏,也没有提及后续如何,唐申对季成泺表的忠心仅一笑而过。他知他疑心太重,疑心重本不是他的天性,却已成为习惯,再难以抹去。他本不必直接出言刺探,否则季成泺连察觉的机会都没有,他如此做是因他深知他在扮演另一个人,要想方设法一步步将“雷越的性格”烙在身边人脑海之中。于此地,他不再是那隐忍冷静对同门友善的堡主弟子,而是一个决不能令人联想到堡主弟子的人。
窗外动静,很快远去。唐申与季成泺闲话数句,眼见无事,继续回房歇息。
不知过了多久,房门再次被敲响。唐申睁眼瞧了瞧窗外,已隐隐有朝色,继而扯下随意搁置床头的外袍披上,踏好靴子,再度启门。
门探出一张些许时候未见但熟悉的脸,未语先笑:“雷兄还是披着头发看起来和蔼可亲。”
“原来是枭兄。”
敲门之人竟是肖孝笑,不得不说唐申有些意外,同时心中对于枭一行人这些日子久久不离的猜测也得到了印证,不动声色问道:“枭兄清晨来访,不知所为何事。”
枭虽仍是一副嬉皮笑脸的模样,身上散漫气息尽去,难得正经:“说来话长,我替雷世伯请雷兄到书房一趟,还望雷兄不要嫌弃我这些天蹭吃蹭喝又清晨相扰,其余的路上再说。”
看来不是小事。
闻言,唐申抬手将外袍系紧,不作多余打扮,招上季成泺,三人抬脚便走。
上了岸,枭也不卖关子,一边快走,一边快速解释前因后果:“其实在我乘顺风船来庐陵没几天,下面拜会的人就递来消息,说因为火器的巨大利润,朝廷有眼红之人似乎要查霹雳堂和雷家。此去京中甚远,我禀明雷世伯后再查,一个多月后才从四五个可疑人之间排查得出这些人的先锋是监察御史路唯明。赣章实非我丐帮的地盘,原以为确认是路唯明后,此一人在霹雳堂地界也难以翻起风浪,我便让人透露消息给赣章向着雷家的官场中人,让他们同时出力。”
雷元江并未与唐申过多提及路唯明一事,但听到此处,唐申已然清楚:“那日官府来访禀告义父,原来是出于枭兄之手。”
“是的。”枭先是颔首,旋即皱眉,“路唯明想要调查霹雳堂,必然不会按照他明面上安排的行程巡视。可是雷世伯与雷兄近来忙碌,霹雳堂亦如此,抽不出人手一查究竟。于是我让手下兄弟姊妹们追查,才发现,路唯明背后有某个势力在引导他替他遮掩真正的行踪。背地里帮助路唯明的这个人很聪明,并且知晓我身在庐陵,他们没有企图清理所有痕迹,而是放出大量真假难辨的消息,令我的人疲于奔命。直到前日,我才调查确信路唯明的仪仗里果然不是他本人,来到赣章以后,他就藏身奂亲王府,再没有现身围墙以外。”
唐申道:“如此今夜之事,想来正与路唯明有关。”
虽说如此,唐申心中依然存疑。近夕庐陵城以及四周稳固如铁桶,遍地皆是霹雳堂雷家的眼线,即便是唐门的探子都难以渗透,路唯明何德何能,能从霹雳堂手中抢东西?江湖不管朝廷琐碎,朝廷不理江湖纷争,霹雳堂手中存在着什么,让路唯明这一官场中人在意?
枭说有人眼红火器利润,可火器利润很大一部分自皇室而来,皇室若再想伸一手,朝的必然是图谱,派的必然是鹰犬。路唯明既无滔天权势又无绝世武功,又有什么可查、如何能查?除非,路唯明背地里效忠的不是皇帝,或者枭的猜测有误,路唯明并非为火器利润而来。
如果路唯明效忠的不是皇帝,驱使他背后效忠对象确实很大可能是利润二字,他们想要从霹雳堂这儿分一块饼,甚至取而代之。然而研制火器的门派势力虽呈雨后春笋之势,在造诣上能够赶上霹雳堂的,比在医术造诣赶上花间派的门派还要凤毛麟角,不论如何努力都是杯水车薪。此外,也有可能是为了调查霹雳堂火器各个买主的信息,譬如说最大的那位——皇帝。思来并无不可能,霹雳堂对于买主的信息严格保密,不少门派世家将得来的珍稀火器作为最后的杀手锏,令人不得不防。
如果路唯明效忠的是皇帝,唐申所能想出来的亦有两种可能。第一,朝廷终于看不惯世家把持地方,要对雷家这种豪门世家下手,将地方权力回收。第二,霹雳堂做了什么事触犯了皇帝利益,皇帝派人调查,否则即便朝廷想要对江湖势力下手,也不会挑与其交好的霹雳堂开刀。
心电急转不过眨眼,唐申种种思虑埋在心底,一语未露。枭再次点头,抬头望了眼天色,转过脸来:“子时之时,我的人在数里外的青齐村,发现了一名叫做吴墉重伤的霹雳堂近卫。”
唐申自然不记得谁名作吴墉,按理来说,霹雳堂近卫这几日都在府里府外维护秩序,在外奔走的大多是更早便被指派出去。既然枭面色郑重,提到路唯明调查霹雳堂雷家,又提到某个身兼使命的霹雳堂近卫,二者相合,莫不是路唯明一方从霹雳堂近卫手中取得了什么能够威胁到霹雳堂和雷家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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