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命非我·浊浪(1/2)
尽管已将自己关入屋中,因过人的耳力,唐末嫣仍旧能够听到一墙之隔的动静。她本想学唐申般充耳不闻事不关己,偏生门外那面目可憎的老秀才张口闭口三从四德二十四孝,她越不想听,这些话语越往她耳中钻,烦不胜烦。
好在过了片刻,纶巾男子提出为李修芹父亲的伤势考虑,事不宜迟,他们当亲自至侠义盟门前致歉,应下婚事顺带解开恩怨。俄而又作关心姿态,说好些人受了伤,向邻里借了驴子与板车,将那丘大夫以及严家大郎搬上去,一并往镇上,言待事情解决后寻人来看。
李亦伤势不宜挪动,杨秋兰也行动不便,便与孙杉留下来照顾,于门前目送几人离开。
纶巾男子在村中积威之深,可谓说一不二,且他之所言有理有据,李修芹虽然仍觉抗拒,却只能顺从。只是跨上板车之际,委屈的情绪忽然翻涌上来,他心中生出对未来无限的茫然,仓皇四顾,周遭村里人探看的眼神与低语都成了暗地里的嘲笑,助长他心头难忍。回头看自己母亲,他下意识张了张嘴,然而当他的目光落在母亲没有血色的面庞上,他却看到了与他自己如出一辙的怅然彷徨眼神。
他想起年幼时母亲不顾爷奶反对,执意要让他去学堂。
他想起父亲的不善言辞,唯有母亲对他谆谆教导。
他想起母亲为了他的前程,不惜让阿姊嫁给有过好几任妻子的男人。
李修芹自幼晓得,他母亲是个很有主见的人。而这是他第一次,看见母亲表现出无措。
李修芹强迫自己坚强起来,将脸转回去。直至拉车的驴迈开步伐,都没有再回头。
算不得健壮的驴拉着栽了好几个人的车,慢慢离开村子。
闹腾的人都走了,终于能落个清静。书房里头,唐末嫣松了口气,向后倒下,歪在床榻里看唐申:“我饿了。”
颇是无所事事,唐申坐在书桌前,自李修芹手抄的书册中翻出来一本志怪看起来。他知唐末嫣向来好吃,往日总使出藏暗器的技巧往怀里揣零嘴,体态因此逐渐丰腴又死不悔改,随口答道:“我可未带零嘴。”
唐末嫣复而坐起来,将先前不快抛之脑后,双眸晶亮:“我昨日瞧见镇上有家糕点铺做有银丝酥,竟是枣泥馅儿的,可我去的晚了没能买到,还未曾尝过,甚是好奇。”
唐申淡淡睨她一眼:“你又不是没长腿,想去便去,何必问我。”
“腿是长了的,可是我身上银子昨日用完了,无忌药房又未开到附近来,囊中羞涩嘛。”羞赧不到刹那,唐末嫣理直又气壮,“我瞧这村里甚么都没有,不若去镇上吃早饭呗,你莫非不饿?”
唐末嫣既然如此坦诚,唐申自然不会眼睁睁看她馋死饿死,不过终归要先埋汰一二,免得这女子得寸进尺:“不饿。”
“你昨日吃的比我还少,竟然不饿?就算不饿,早饭也得吃啊!”唐末嫣哪里相信,一边哼唧着镇上银丝酥味道应当十分美妙,一边揶揄,“你本身身量就高,饿瘦了止剩一把骨头架子,这样如何叫你心上人喜欢?”
唐申十分确信他在雷家好吃好喝胖了许多,想不透唐末嫣到底从哪里看出他瘦了,更不知为何能够扯到他欢喜之人身上:“这与我……心上人又有何干系?”
从很早很早以前,唐末嫣就知道自己伙伴毫无审美能力,披着一副上好的壳子,却半点没有自觉这代表了什么。她露出了关爱的慈祥目光,说道:“怎的没有关系?你我出的任务也算不上少了,莫非还不明白并不只是男子欢喜好颜色的,女子亦是。你身材匀称那也就罢了,要是扶风弱柳一把骨头,好容易得了佳人欢心,投怀送抱之时对方一摸你腰比她还细,身上骨头还硌人硌得慌,岂不是什么绮念都没有了?”
不知是先指出扶风若柳不能形容男人好,还是提醒动不动说绮念太过粗俗好,唐申沉默了一下:“你怎么知道。”
拍了拍胸脯,唐末嫣大放阙词:“我可不似你迟钝,往日堡中师妹来寻我替她们解惑出主意的次数,可比你私下翻读的书还多,你听我的准没有错!”
回想了一下堡主院中书房那摆满两面墙的书册,唐申露出了怀疑的眼神。
唐末嫣还在大吹法螺:“莫论你心上人是哪个,没有不爱身貌的。便如时下男子偏好女子纤腰,女子自也爱男子身姿英挺仿佛青松,你再饿下去,莫说幼松,怕是要成小杨柳了。”
早知道唐末嫣说话荤素不忌又爱乱打比方,唐申还是被逗笑了一声,然后道:“你撒谎时最爱翘脚。”
好是一愣,唐末嫣下意识看了眼自个坐姿,果然两腿不自觉地叠在一处,连忙挪开,严肃正经道:“我没有,你看错眼了。”
她还要再说,有脚步声靠近,随后门扉被敲响数下,杨秋兰竟径直推开门走入,并反手阖上。
此等举止着实失礼,唐末嫣脸上笑颜尽褪,再者之前与那老秀才对言已暴露本性,索性也不装什么温柔贤淑,冷着脸问:“你有何事?”
她双眸扫过杨秋兰,见其缩着肩背,双手抓着衣摆,眼神游离不定,判断出这是显而易见的踟蹰与防备姿态。照先前所见,杨秋兰不过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妇人,即便眼见最心爱的读书人儿子被为难,亦没有能力去反抗霸道,没有勇气去反驳威信。
唐末嫣实在想不明白,这般懦弱顺从的女人是如何生出她丰神俊秀的伙伴来的,若非伙伴亲口承认,她宁可去相信流言里堡主就是自家伙伴的生母,所以副堡主以及唐末徽才会不断针对唐申。
几乎要刹不住脑子里的天马行空,她忽然听杨秋兰低声问着:“昨日听你说了……你做的买卖。”
仍是那身灰扑扑不起眼的衣着与躯壳,乡间妇人低垂的脸上,属于藩篱之鷃的惊怕逐渐统统隐去,显现出数分冷酷:“如果我要你取那些人的性命,这通买卖怎么做?”
此话显然是对唐申说的,故此唐申放下手中读物,注视门前立着的妇人:“哪些人。”
飞快地瞥了眼唐申,杨秋兰咬了咬牙,恨道:“那欺凌我一家的女娘……不,那侠义盟的所有人!”
自床榻沿站起来,唐末嫣惊奇地打量杨秋兰,绕着她转了个圈。
她收回之前的话……原来急得咬人的兔子,也能如斯狠毒。
把不准伙伴对这个女人还有多少情谊,唐末嫣抢在唐申开口前,对杨秋兰说:“有意思,想要直接从根源解决问题吗……很可惜,这单买卖我们不做。”
“为什么?是因为银子的问题吗?”杨秋兰上前一步,害怕自己言语被探听故而往窗外探一眼,然后压低声音,企图诱惑二人,“你们可知那侠义盟是镇上极其有钱的人户,先前定亲之时,他们给的聘礼便足足有二十担,银子数百两。你们若将他们灭口,想要多少银子,还不是随便拿?”
唐末嫣叹了口气。
所以说,隔行如隔山,外行人的妄自猜测,真是要不得。
一提到杀手,浮现在大多数百姓甚至许多江湖门派心里的第一形象,便是身手高强之人单枪匹马趁月黑风高翻墙而入,点上迷烟割断目标喉咙,在目标家中搜刮一番,随后拂衣而去深藏功名。甚至不少在唐门这棵大树外捡食的杀手门派,对自己的定位亦如旁人所想,多以极端的手段、养蛊一般让门下弟子竞争出最强者,然后按实力强弱来定不同杀手的身价。
这类门派,大都掌控着门下杀手的契约,将弟子当作挣钱的工具,所以严禁他们绕过门派接任务。他们规避官府的方式,是隐藏行踪,或者杀光涉事之人,令之成为无头公案。在这等制度之下,这类门派出来的杀手良莠不齐,见财起意者诸多,或会因为杨秋兰所言而心动。
唐家堡内门的任务制度,与此截然不同,看人下菜碟是必然的,但着看之一字,看的不是弟子的武艺,更不因其身份或者武艺而给他们标上身价,仿佛一件物品。相反,唐家堡内门后勤有专门分析任务之人,他们会大致推断完成某任务所需才能,按照记录在册每个弟子的长处短处,分配到最合适的人身上。
唐家内门弟子不以个人名义接外来委托,不是不能,只是不值当。首先,唐家内门每一单任务索取的酬金,都非小富人家能够支付,因为唐家对于每一个族人的投资都是巨大,他们对每个出任务的弟子负责,不仅仅是出于对流着同样血脉之人的爱护,同样也对堡内投资的保护。其次,每次任务索要的酬金,都经过后勤处精密的计算,从可能承担的风险,到前期投资的分担,到需要消耗的资材譬如暗器毒药一类,事无巨细全部列出。普通弟子们通常不具备一个能够精准衡量自己酬金的能力,十分容易吃大亏。
而唐门弟子出任务,与其说规避官府,不如说从根本上令其无从查觉是杀手所为。唐门弟子并不是穿着夜行衣,提刀进门就杀,而是通过谨慎的观察以及巧妙的伪装将暗杀扮成意外,其中所耗费的心力,同那些刀口舔血的截然不同。
唐家内门更是有明文规定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不论任务目标再有钱又或者权势滔天,他们不取一分一厘,也不沾半点关系。
除此以外,妇人的短视令唐末嫣连连摇头。
若她是杨秋兰,她绝不会雇凶杀人。眼下谁都知道侠义盟与杨秋兰一家为难,忽然之间侠义盟死了这样多人,旁人会如何猜疑,简直可想而知。
“我凭什么要助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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