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云鲤（1/2）
（一）
太乙好容易来趟人间，说的是要和徒弟好好叙旧，结果两坛子酒又把他撂倒了。哪吒对他的德行见怪不怪，从他肚子下扯出被压得可怜巴巴的山河社稷图，申公豹有句话说得挺对，这宝贝给他用算是暴殄天物。
须弥小世界，天地一造化，结果被他改建成了个游乐园。虽然游乐园也挺有意思。
揣着指点江山笔跳进了山河社稷图中，短暂的眩晕感之后，他被砸到一朵绵软的云上，飘飘摇摇着降落。这倒是和十多年前不太一样，那会哪次进来不是摔个满头包，如今想着法术精进许多总不至于狼狈，没想到一身功夫毫无用武之地。
哪吒撑着云挺直身子，眼底满天满地的桃红李白纷纷扬扬，铺在滴翠叠青的山峦间，骤然使得色泽如胭。一望无垠的青坪连着碧绿衬底的平湖，山山水水，混混沄沄。重峦叠嶂里老树作浮槎，似木头舀出的一碗莲托，盛满草屑轻泥、来燕衔花。
太乙能有这个审美？
少年一骨碌从云上跳下，脚没沾地就凭风飞来两个轮子，擦着火星将他整个人卷上半空，打了个旋又猛然向下坠落。急速旋转的风火轮把精致打理的草木踩得一塌糊涂，留下炭黑飞火的灼痕，而后他足下用力蹬起，悬崖边只身飞跃，和激流瀑布中橘色的飞鱼一同跳出水面。圆滚滚的水珠连成一团溅开，风火轮铿锵一撞被踢到一边，少年顺着下坠的劲踩水花，在即将没入深塘时手中的火尖枪一掷，接着回弹的冲力轻飘飘降落在岸边。
混天绫姗姗来迟，服帖地卷在主人臂间，和他一起酣畅淋漓地舒展。
果然，还是在这里才玩得最畅快。
少年满身的水珠蔓延，在灼灼的日光下闪闪发亮，碧波里的尾鱼也轻巧地一摆尾巴，鳞片折射出漂亮的光泽。巨大的飞鱼三两成群，缓缓游走于莲花之间，哪吒闲暇时喜欢窝在山石上看它们，这群鲜活的小东西算是山河社稷图里难得的生灵，别的花啊草啊树啊，大多都是假的。
只不过这么看着看着就看出了点异样，这里的飞鱼没有天敌生活的环境又好，个个长得又大又壮，刚开始还对他爱答不理，如今都雀跃地围到他身边。然而那条没有翅膀的锦鲤却一个劲从拥堵的鱼群往外钻，可惜势单力薄，反而被挤压得奄奄一息，在它翻着白眼沉没时，哪吒呆了一下，他生平第一次见着鱼被挤死的……这家伙别真这么丢人地牺牲了吧？
两步踏水过去，哪吒单手去捉那条鱼，结果它似乎是感觉到了危险，翻着肚子的身体迅速一摆往下窜去，拐了个九曲十八弯的漂移，瞬间躲得远远地。
图里大多都是虚幻的死物，这条鱼难道是活的？哪吒兴意大起，风火轮踩在水面哗啦划出一道水汽，本以为是手到擒来，没想到危难当头时这条鱼跑得比他还快。狭长的身躯在临近湍流时一滞，不知道是不是想后退，可惜犹豫之间已经被倾泻向下的漩涡卷起，被浮出水面的石头狠狠砸了两下，才跌跌撞撞地甩着尾巴飘走了。
这样经历了三道流峡后，哪吒都开始怀疑这玩意是不是太乙专门弄来搞他的了，也太能跑了吧？只是游鱼到底比不上少年人的精力，在最后一道洪口弹跳到水帘中，雾气乍起。哪吒凝眉没有再追，静静等待了几息，雾气散去，一个女孩跪坐在水帘之中。
淅淅沥沥的水帘如雨落，她单薄的身躯堪称羸弱，本就轻盈的衣物湿透后裹在身上，可以看到腰身纤细得让人心惊。少女墨色的长发迤逦垂落到地上，顺着水流打着旋飘荡，长裙下露出稚嫩的裸足，如今遍布细碎的伤痕。
她眉目间很是痛苦，抬眼时雾蒙蒙的模样十分可怜，整个人滴滴答答地落水，寒凉的水迹还贪恋着肌肤上仅存的温暖。不论如何，哪吒得承认，她
这种娇弱缥缈的姿态确实引起了他的一丝恻隐。
少女的手在胸口轻拍，疲倦的面容被湿润的发丝贴着，低眉顺眼着想说些什么，但是一张口就是连绵不绝的咳嗽。她咳得太过剧烈，连嗓子都带出了三分嘶哑，肩膀微微颤动着。哪吒向她走了两步，用难得的善心询问：“你没事吧？”
“没、没事，咳——咳咳，有点溺水了，没有大碍。”
（二）
这世界上还有会溺水的鱼？这家伙是怎么长这么大的？
哪吒有些无语，但好歹还记得施以援手，向前了两步准备去拉她上岸。结果还没靠近，她猛地张开瞳孔，咳嗽的声音愈发急促，其中哆嗦着露出几句模糊不清的拒绝：“别过来——咳咳、咳——你别——”
少年眉梢一挑，双手叉胸：“我又没打算把你怎么样，你至于吗？”
女孩一手抚平胸口，一手撑着自己后退了些，眼角有咳嗽引出的泪花，还有戚戚然的抗拒，十分温婉却耿直地回答：“你追了我五条河……我是得了太乙真人允许，在图里修养的锦鲤。从来没人像你一样莽撞，你吓到我了。”
“那是因为你胆子太小。”哪吒回了句嘴，实际上他很不会和这种看上去文弱秀气的女孩子打交道，看上去三两片风就能把她吹倒，他可不会照顾他人情绪，指不定一口气就把她吓死了。因此虽然心里有些遗憾，觉得原来这条鱼也没什么稀奇，但是没有多说，提起枪准备离开。
那条锦鲤没说话，在和他解释之后就一直低着头，整张脸隐藏在水雾里，看不清神色。哪吒本来都踩着风火轮飞到空中了，鬼使神差地折身往下看了一眼。
少女□□着双足，踩着水花和卵石走出水帘，湿哒哒的头发温婉披在脑后，单薄的衣衫松松垮垮，露出半个肩膀，上面是细碎的伤口，还有一些撞击的淤青。察觉到他的目光，少女抬眼向上，嘴唇微张，昳丽的容颜在光环下濯濯生辉。这时候他才发现她的脸上也有少许擦痕，血丝盘在接近耳垂地地方，而她的目光澄澈优柔，整个人纤细如翩跹的蝴蝶，湿哒哒的衣服裹住身子。整个人被添上几道伤口之后，反而有种娇艳欲滴的被□□的美丽。
哪吒却是没有旖旎心思，刚刚这条鱼怎么撞得七零八落都还历历在目，现下这么凄凄惨惨，和他脱不了关系。犯了事又一走了之不是他的风格，好歹得把人安顿了才行。
少女偏头看着少年去了又来，眉间的愁绪再次惊慌落下，在他逼近时忍不住退后半步。刺骨的冰寒忽如一瞬而来，被溪水冲刷许久的双足开始透露出不正常的苍白与淡青，她膝盖一颤又跪坐在水里，加上刚刚逃窜耗费的精力，现在实在无力应付了，大概是觉得自己无法逃出魔爪，整个人顿时蔫哒哒地，自暴自弃地蜷缩在水中，缄默不语。
只是在没有足够的灵气护体时，每当溪水漫过腰下，就会冷得她一阵阵哆嗦。
“你这鱼怎么回事，”哪吒朝她伸出手，“我又没真把你拆了，怕什么。伤口在哪？”
“不是伤口，”她纠结地看着对方伸出的手，最终低头无声地拒绝，“我觉得水冷。”
“你一条鱼觉得水冷？”
“很奇怪吗？”她疑惑地问，“我经常有这种感觉呢。”
哪吒伸出的手渐渐收回，心里有些微说不出的尴尬，然而最后还是半跪在女孩面前：“行了，我带你出去找我师父，你这些小伤我不会治，他应该没问题。你还走得动吗？”
少女摇摇头，身子后倾，紧蹙的眉头更加皱巴，眼睛又是一片水雾将落未落：“你别靠着我，麻烦离我远点……我怕你。”
这话可够伤人的。
哪吒心里
顿时堵了一口气，真想转头不管不顾自己走了算了，但是看她一副哭起来都抽泣得胸口疼的模样，觉得自己大概还有仅存的善良在作祟。这种菜鸡的家伙，放在这里多半会自生自灭，忍吧，忍忍，好歹是一条鱼命！
（三）
“你别拉我。”
“你别碰我……”
“你、你不要背着我，我疼，胸口疼！”
哪吒觉得头都被吵得大了一倍，结果他啥都没干，背后这个人自己哭得快背过气了，真想把她嘴堵上。实际上他也真的这么做了，只不过操作上温和了一些——用另一只手臂给她拍着背顺了顺气。
“你怎么有三只手啊……”
“小爷还有三个脑袋六只手！”
背后的人惊了一瞬，然后脑袋埋在他的颈后抽噎起来，哪吒觉得自己满身都湿透了，一半是衣裳裹着的水珠，一半是她连绵不绝的眼泪。这家伙怎么就是条鱼，她生来就该是雨师吧，哪里大旱就去压着她哭一场。
“我多长了几个脑袋你哭什么啊！”
“我不喜欢你……烧得我好疼啊，三倍的你，我岂不是要死掉了呜呜呜呜——”
这什么鬼逻辑？！
哪吒努力控制着自己想把她头给锤掉的想法，觉得自己的修养真是太好了。
然而运起指点江山笔想带她出去时，却发现她的眉眼更加痛苦了，像是极力挣扎，最后连元神都开始虚晃，让他不得不放弃打开通道的念头。半空的漩涡消失，她便舒畅地叹了口气，尽全力推开哪吒后，软软跌落在地上。洁白的额角全是汗滴，一点点没入青草泥下，哪怕到了失去意识的前一刻，也不忘给哪吒补上一刀：“你离我远点……求你了。”
……
哪吒坐在离那条鱼一丈远的地方，面无表情地扫了一眼，却看到她的神色安详了许多。少女放松后的眉梢萃着寒露，一丝一缕地滑到眼角，清凌凌地，又干净又潋滟。换句话说，原来她说的竟然都是真的，离他远点就啥事都没了！
憋屈。
甚至有点想吃鱼，红烧、糖醋、清蒸——
“唔……”晒了白天太阳，那条鱼总算哼哼唧唧地醒了。迷糊的时候还从鼻腔嘤嘤地哼了两声，娇嫩的声线似乎能滴水。随后她揉了揉眼角，用清澈的目光愣愣看了他半天，忽然睁大了黝黑的瞳孔，好奇问道，“你是谁？”
哪吒不想说话，甚至想打一架。
“我叫云鲤，”她用袖子掩着唇角，即便没有足够热情的回应，能看到一个新鲜的活人都足够让她欢喜，“我好久没在图里遇到别人了，你怎么来的？诶，我怎么在这呢……”
她这幅模样不似作伪，亲近的态度也和方才完全不同。哪吒心下思索，脑海中晃过了许多念头，最靠谱的就是这条鱼就算修炼成精，也没摆脱七瞬记忆力的天性。刚刚还把他当不共戴天的仇人一样推着又哭又闹，现在就会捏着软软甜甜的嗓子和他聊天了。
见少年不回答，云鲤只当他是认生，于是向他走了两步，一边走还一边语调缓缓地同他闲聊：“我还是第一次见到你这么好看的男孩子呢，来图里之前也没见过……啊呀——”
如果是记性不好，那大概连她自己都忘了眼前的状态，身娇体弱、元神虚亏。没走两步双腿就一软，随后晃荡着栽倒了。人就在眼前，哪吒不得不无语地伸手托了她一下，不仅没有温香软玉的感慨，反而在想智障这种毛病会不会传染。
云鲤却不这么想，她被托了一下，半边身子刚好压在他手臂上，两相碰触之时，从肌肤传来的疼痛让她眉头一紧，却又迅速松开。
“抱歉啊……我
总是这样，不知道为什么，就变得十分疲倦，谢谢你帮我。”她就势坐在一旁，亮晶晶的眼睛盛满温柔与暖阳，“你是天生火相吗，要么就是持有业火的仙人？太乙真人说过，我的元神不稳，火相最克我。只是寻常火焰还无碍，刚刚碰到你，却疼的很。”
“那你还坐我旁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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