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栖身之所(2/2)
围着的人很多,才刚长到母亲腰处的朔姯在人群中完全看不到前面的情况,只听到滋滋作响的人声在不停重复着“怎么样”“好惨”之类无关痛痒的话。只有当她真正靠近时才听得到那几乎断气的哭声与叹息。
绝望像菟丝子一般悄无声息地盘绕在她的身上,趁她不注意时便将养分偷取殆尽,只留下一副反应迟钝的空壳。她呆愣愣地站在那些破碎的遗物周围,看不到阿父随身带着的彩贝或是骨刀,心里不免庆幸:“她的阿父还没有死,他成功逃掉了,他作为英雄凯旋归来。”
她觉得她也许抬头就能看到她的阿父下一刻将那些她知道的信物亮在她眼前,故意吓唬她,然后背着新打的野兽与她一起回家。
他们可以走在西陵的晚风里欣赏这三日月。
他们可以在温暖的火堆旁品味外焦里嫩的肉。
他们...
她一下子鼓足了勇气抬起头去,可入眼的却是拿着竺东遗物一点点向他们靠近的竺东的战友和母亲一点点发青的脸庞。
骗人的,骗人的,骗人的...
朔姯呆愣在原地,一时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应该过去牵住母亲的手。可就是这么一犹豫,让她失去了最后一次握住那双温暖的手的机会。
她的母亲一点点蹲下,最后实在支撑不住向前趴了下去,重重地砸在西陵的石砖上,没了声响。
“阿母———”
重物撞击地面的声音将魂灵出窍的朔姯一下子唤醒了,她撕心裂肺地大喊,却无法阻止眼前的家破碎成了微冷的风里的一点残沙。
她痛苦,她喘息,却始终哭不出声音。她不停地用喉咙哈着气,仿佛有什么堵住了鼻腔的通道,让她宛如被人勒住了喉咙。
为什么,为什么总是在她心灰意冷的时候给她一碗温热的汤,却要在她刚刚尝到浓汤的美味时又亲手将那碗夺走,重重地砸在地上?
飞溅的碎片划上了她的脚趾,痛楚却深入灵魂。
——
按照西陵的方式安葬了两人已经是几天后的事了。朔姯说不好是几天,也许是几月,也许是几年,然而这时间对她而言已没有什么实际概念。
待她真的转过神来,却已是朔月之夜。
她想像过去一样走进房里,再与父母说一声“阿父阿母,快看,今天的月亮好圆”,嘴张到一半才恍恍惚惚地意识到就算说了也无人听得见了。
只是这月色如水,却是可惜。
她忽然忆起过去也在某个朔月之夜,族人们围着枞木作的棺材,带着斑斓的花束,在同样如水的月光中起舞。那舞蹈很美,宛若开屏的孔雀一般炫耀着蒙灵人引以为傲的婀娜身姿,无论男女老少,皆翩然轻舞,虔诚而庄重。
后来她才知道这是蒙灵在逝者头一个朔月之夜所做的仪式。
蒙灵族人渴望回归混沌,渴望以世界最初的方式回归世界,如此的舞蹈便是祈福方式之一。
可她不会。
她也不渴望回归本源。
她也不希望这一世的父母回归本源。
若是能有下一世,那便再度为人,走这一世未曾走过的路,看这一世未曾看过的景。
人终究是人。上天掠夺走人的寿命,还给他们轮回的机会,让他们只能用短暂的一生走一座城,却可以用几千年走遍天下。
所以何必回归呢?
可是朔姯觉得不能这么算了。
西陵对于葬礼没有特殊的礼节。战争太多了,人族始终如同一盘散沙,要这些礼节又有何用呢?更不用说西陵似乎自古以来便是以人自己的力量为尊,不信鬼神,不信本源,只忠于自己,那么葬礼也就是出于一种怀念,仅此而已。
朔姯觉得自己想要表达的感情远超过怀念。
她愣了许久,最后还是换上了母亲为自己做的最好的衣服出了门去。
她不知道要去哪里,父母的尸骨没有单独的墓地,甚至自己的阿父连个完整的样子都没有。
她沿着西陵城中的水流走,总算寻得一块有月光有水却无人的观景地。此时大概已经是深夜了,城中人本就很少,朔姯便也顾及得少了些。
她伫立在水边良久,在茫茫的记忆中搜寻着关于那舞蹈的记忆。
她将拇指与中指相接,左手前臂抬至胸前,右手反举过头顶让掌心朝着那月光悠悠的水,恍惚觉得那老巫医拖着自己的手教自己跳舞那日就在昨天。
手上的动作好找,她摸索着好几个手位,又在心里回忆每个手位对应的星宫方位,逐渐将那舞蹈记了起来。
只是脚上的位子着实难找,屈膝保持动作又对体力消耗极大,没一会儿朔姯便满头大汗。
可她没有停下。
腿上变沉了许多,仿佛有人压着她的腿,还一个劲儿地批评那腿的角度。
多年未用,她早已不记得这舞蹈到底是用来做什么的了。可是肢体却不管这些,那些千锤百炼过的动作仅仅需要一点点回忆的引子,记忆便都会涌入肢体。
她慢慢地找到了节奏,在那水边如同灵动的精灵一般起舞。那舞蹈说由一人跳出有些牵强,无论从动作还是编排上都好似两个完全不同的人在舞蹈。柔与刚,灵与魔,虚与实,似乎每一样都展现出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看久了竟会觉得这人越跳越多,越跳越分裂,最后似乎真的分不清到底有多少人在舞阵之中了。
她似乎要惊落星辰,要使月色黯然,要让这潺潺的流水止步不前。
身在自己布下的舞阵中,她早已浑然不知外部的情况,只是依照着由星辰主导的舞蹈算着魂魄的流逝,心中默默为父母添上一束月光花。
可这一切她却不知被有心之人记在了心里。</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