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四)江月何年初照人(1/2)
钟文和曾经在钟思思的书房内见过一本海国图志。
他一时见猎心喜,便拿来翻了翻,却发现其中的内容晦涩难懂,每个字分开他都看得明白,连在一起反而变得杂乱无章。于是他便去找钟思思,问她这里面都写的什么。
“这可是一本藏宝图呢。”钟思思笑着对他道:“按照里面的路走,就会找到不得了的宝贝。”
钟文和眉头微皱:“不要总把我当作孩子骗。”
“不骗你,只是这些宝贝都藏在海上,在高山流水庄里是找不到的。”说着说着,她看上去有些惆怅:“若一辈子连看见海的机会都没有,也就更找不到了罢。”
然后钟思思给他讲了许多许多故事:海上的风是有味道的,带着微微的咸腥味儿。渔人的皮肤黝黑又红润,每每扬起船帆时,海风便会带着他们远航。大海要比最广茂的平原还要宽阔,一望也望不到边。海外有无数或大或小的国家,他们有数不清的香料和珠宝,路上的地砖都是金子铺就,道路两边栽种着一棵棵珊瑚树……
“说的像你见过一样。”钟文和撇撇嘴:“你当真去过那么远的地方吗?”
“我没有无所谓,有人替我去看呀。”钟思思笑着举起那本海国图志:“有人见过那些奇景见闻,写下来被我看到,不就和我去过是一样的了吗。”
她其实是一个看上去没心没肺,骨子里总是存着悲观的人。
后来钟文和得知了她的往事后,也曾为她忿忿不平。找到机会时,他曾问过她,你恨不恨那个男人。
哪一个?
你曾爱的那个垃圾。
“我为何要恨他呢,他可曾是我最喜欢的人啊。”提到那个人时,钟思思没有表现出悲伤,也没有表现出欢喜,只是从眼中划过一丝怀念的感觉:“你还小,不懂的。那些事情,究竟谁是谁非,其实也说不得。若说恨没有,只是有些悔罢了。”
悔什么?
“若是……我不曾再回去找他便好了。”
小船航行于海面之上,船舱之内也摇摇晃晃的。他们已经出发很久了,外头的天色完全黑了下来,海面上更是一片漆黑,只有最好的船夫才能摸清方向。他和刘永及沈宿同乘一船,罗家兄妹等人则在另外一艘船上。
方才乐居阁的那场大难过后,害人的和被害的聚在一起,倒实在是有些尴尬。
“还要多久才能靠岸?”
沈宿沉默了一会儿,才道:“最多一个时辰。”
想了想,钟文和对外头的船夫道:“快靠岸时,熄灭船上灯火,免得成为活靶子。”
“好嘞!”
说罢船夫提起手边的灯笼,将消息也传给了另外一艘船。
“这些年来,你到底害了多少人。”
船舱之内,刘永开口问道。
“记不清啦。”沈宿摇了摇头:“第一次的时候,我紧张的话都说不好,谎都圆不起,心惊肉跳的,生怕被你察觉。结果你一心只想着杀敌,连问都没有过问一句,竟然就被我这样糊弄过去了。再后来,次数多了,也就不知道什么是紧张了。”
“回去想想。”刘永的声音波澜不惊:“都写出来,我带着你,一家一家去认罪。”
沈宿长叹一声道:“师兄,我们都老啦,你还当我是不懂事的孩子不成。”
“这和年轻与否无关,犯了错,就得认。”
“那认罪之后呢?”
“你已恶贯满盈,按照我钰山派门规,当以死谢罪。”
“好啊。”沈宿点了点头:“到时候还要麻烦刘大侠亲自动手,反正你斩的恶人不少了,也不差再多一个师弟。”
“当日在乐居阁,你用了什么东西,竟然能够操控我的心志。”
“何止是你呢,便是天下第一的高手,也是躲不过那药的。”沈宿嗤笑道:”这东西便是最好的避毒丹也不能完全防过,心魔越重,效力也就越大,名为幻梦。不过师兄会发狂至此、见人便杀,倒也在我意料之外。”
听言刘永沉默不语,下意识地紧紧握住放在一旁的重剑剑柄。
“哪里有这样的迷药,连人心志都可以控制。”钟文和已回到船舱之内:“南方有一邪异功法,名为傀儡术,倒与沈大侠所述颇为相似。”
沈宿睨了他一眼:“钟庄主年纪轻轻,寸步不离山庄,没想到倒也广闻博识。”
“沈大侠多虑了,我下山的机会多的是,只是不为你所知罢了。”钟文和面不改色地道:“沈般倒算得上是真正可怜,在他加冠之前,从未有机会踏出过山门一步。”
听到钟文和的话,沈宿暗中握紧了拳头。
“你以为这是谁害的?这可都是拜你所赐。”钟文和这个人最大的本事,便是挖你心窝子的话能够不重样地说上大半个时辰,还没有丝毫顾忌:“和你沾上关系,倒是他这辈子最大的麻烦了。你猜他好不容易下了山,见识了外面的世界,顺道也见识了你是怎样一个卑鄙小人后,会作何想法?”
“你……”
沈宿被他刺的不行,却硬是回不出一句话来。
“我也不瞒你,那叫顾笙的小子,是他的相好。不过才认识了几个月,便爱的跟什么似的。”钟文和轻蔑地道:“易地而处,换成是你,若有人要杀钟思思,那你是不是恨不得要生啖其肉才够痛快。”
这一次沈宿倒是沉默了,良久后他问:“她是怎么……怎么死的。”
“寿终正寝。”
“她那样年轻,怎么可能是寿终正寝?”
“高山流水庄的太初心法有最后一招,叫做玉石俱焚。”
用这一招时,需逆转经脉,内力倒行。短时间会功力剧增,但一旦用了,便必然造成不可逆转的损伤,寿元无几。
钟思思已经算是天赋异禀了,至少她在那之后熬了五六年的光景。换作寻常人,恐怕熬不过五天,便要油尽灯枯。
“她为何要用那样的功法?”
“为什么?谁知道呢。”钟文和叹道:“她曾经是最恨这一套太初心法了,说伤人伤己,不算高明。所以她才会下山,想寻一门真正厉害的武功,完全洗掉这一身内力。”
她原本是这样想的。
直到后来她发现,若没了这身武功,她连想护的人也护不了。
“……你对我说这些,无非是想让我对你们坦白罢了。”
“我当然想。”钟文和对此毫不否认:“因为我想让沈般活,要不是为了他,我高山流水庄何必被卷入这乱摊子之中?”
这件事是道方门跟风家的恩怨,至多再加上潘罗二家,和高山流水庄从来都没什么关系。
“……我答应你,但是钟庄主也要答应我一个条件。”沈宿像是终于下定决心了一般:“待找到沈般后,你要让我见他,但是不能告诉他我的身份。”
“为何。”钟文和微微挑眉:“你毕竟……身份特殊,不管他想不想,总是该知道你是谁。”
“还是不知道的好。”沈宿苦笑道:“有一个恶贯满盈的爹,于他总是拖累。”
沈般既是断袖,即便没有钟文和,恐怕也难以坐上庄主之位。而且这位钟庄主看上去刻薄无情,实际上却是性情中人,或许……他对沈般,的确要比自己这个当爹的要好。
至少他清楚沈般究竟想要什么。
这时刘永突然开口:“你的儿子,我会替你照顾,不会让他再走上邪门歪道。”
“是吗……”
还真是劳烦大师兄了。
“先前我用的药粉,名为幻梦,如今暗岛上便在制造这样东西。”
它与傀儡术相关,但效力却截然相反。傀儡术能束缚人心,所操控者便如同被关在笼子中一般,成为言听计从的行尸走肉,功力减半。幻梦则是反其道而行之,中药者短时间内会功力大涨,但却不受控制,只凭本能做事,如同嗜血的野兽。
“但凡是见惯了刀光剑影的江湖人,中药后无一例外,都会大开杀戒。”沈宿自嘲般地说道:“毕竟只要是沾过人命的,谁会当真心如止水呢。只不过心中的畏惧都被装在笼子里,关在心底深处罢了。”
对此刘永也只是沉默不言。
“幻梦若是掺上酒液稀释,便又成了达官贵人寻欢场里的良药,直叫人醉生梦死。”沈宿接着说道:“这里制造运送的幻梦,都是未经稀释的。待送到各地之后,再根据用途,采取不同的使用方法。”
“直接使用?用来害人吗。”
“用了幻梦后的人,功力会瞬间大增。用它造就一批人马,在武林中可畅行无阻。”
“荒谬。”刘永厉声道:“你们莫不是想造反。”
沈宿无奈地笑了笑:“我知道你们想从我这里打听什么,但是很可惜,我也不知道设计顾笙的人究竟是谁。我所知道的,也就只是他的势力极大,遍布天下。这么多年来,他从未表明过自己的身份,每次与我联络时也戴着黑麒麟的面具。”
“不知道他是什么人,便让门下弟子为他做事,甚至伤害无辜之人的性命?”
这一次沈宿沉默良久,才道:“我的确不知他是什么人,我只知,他是有权有势的人便可。”
黑麒麟第一次找上他,还是在十五年前,围剿毒老子之前。
“是他主动上门,问我能否帮他一个忙。”
毒老子以毒闻名天下,少有能与之匹敌之人,因而一开始武林盟的大军定会落于下风。
此时人们盼望的便是一个救星。
“他对我说,战况激烈之时,他会以‘南樱龙王’的身份站出来,提供退敌之策。但他毕竟是鸿客居之人,恐难得到武林盟诸家信任,因而需要我代为引荐。”
一开始,沈宿并未多想,直到后来才逐渐地发现不对劲。黑麒麟能判断战况,就说明他对毒老子极为了解。可他却不肯第一时间站出来,则说明他和毒老子之间的关系经不起细究,怕引起旁人的怀疑。
只有在战局胶着、难分高下的时候,人才会毫无顾忌地接受来来历不明的帮助。而黑麒麟,明显便是看中了这个时机。
于是沈宿便去质问他,却被他几句话噎地说不出话来。
“知道的事情太多,可未必是好事啊。像这样的秘密,我今日若告诉了你,来日我便要来取你的性命了。”黑麒麟沙哑的声音仿佛犹在耳边:“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奉劝你一句,有的时候,难得糊涂。”
那时沈宿虽然感到不对,但引荐“南樱龙王”之事为他带来了不少声望,各大门派减少了不少伤亡,那些瞧不上他的前辈也对他信任有加。在这样万众一心讨伐毒老子的关口,他实在没法将心中的担忧说出口。
“这么说他应该曾在毒老子的身边待过。”听完沈宿的话后,钟文和若有所思地道:“但他却不知因为什么原因,叛逃后站在了武林盟这边。”
若说他这是为了天下大义,钟文和是不可能信的。但凡是心中还有公义之人,便不可能用如此手段逼迫顾笙,更不会这样滥杀无辜。
这样看来,有私仇的可能性更大。或者说……是毒老子挡了他的路。
可惜当年的武林盟围剿,高山流水庄无缘参与其中。不久之后,钟思思便香消玉殒,因此庄内众人更是无心去搜集相关的消息。因而这一段往事,在钟文和心中只剩一片空白。
“快靠岸了。”船夫的声音响起,打断了他们的谈话:“几位大侠,还请熄灭灯火。”
于是海上只剩一片漆黑,望着窗外,即便借着月光,钟文和也分不清哪里是天、哪里是水。船下仿佛一片无尽深渊,一旦坠入其中,便会被其吞噬,被吃的连骨头渣子都不剩。
灯灭之后,四周仿佛变得更加安静了。
……不对。
耳边捕捉到的声音,让钟文和汗毛立起。他意识到剩下的时间不多了,就着熄灯前的记忆,向沈宿和刘永所在的位置打出两根琴弦。
“小心,有敌袭!”
说罢,他在架起的琴弦之上狠狠一扫,数道音刃同时发出,猛地将船篷掀起。于此同时,无数暗影从船底爬了上来,拔出了腰间的长刀。那船夫一惊,眼看着刀刃向他劈来,却是躲也躲不开。钟文和见此连忙用琴弦将他一捆,拉至自己身边。
被发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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