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愁可戕(1/2)
符阳夏坐在深夜的窗下,他听到外面变大的风声,而他也预知到这风声带来的寒冷,会让他的花园枯败,尽管前几天才刚开了一株山茶。山茶抵抗不了超低温寒潮来袭,北京城将要被另一场大雪覆盖,也许一直要持续到四月的末尾。
别墅一层的客厅中点亮了几盏吊灯和壁灯,错落的,像是星星停留在这里。上凹的屋顶、镶满雕塑的立柱,以及螺旋楼梯,全都被镀上一层单薄的香槟色。家里没有人,很安静。
中央屏幕上播放着无声的新闻,符阳夏坐在沙发里,撑着膝盖,抬起眼睛看着新闻画面。他手里摩挲着手机的边缘,脸上的表情寻常又平淡,但他红透的眼眶和眼中蓄满的泪水出卖了他。
手机显示正在拨号,但对面不会有人接听,符阳夏没有挂断,直到系统提醒他无人接听后,屏幕亮起又熄灭。他看了看时间,现在应该是夫人回家的时候,她会带着满身南半球的温暖海风,走进檐廊和门厅,像以往任何时候一样,摘下帽子放在一边,然后抱怨北京的天气怎么这么寒冷。
新闻反复播放现场拍摄的视频,符阳夏静静地看着,机场建筑瞬间在爆炸中倒塌。他暂停画面后检查时间,爆炸开始的那一瞬间就在夫人挂断电话之后一秒。
整座别墅里都没有一点声音,光线暗沉,东北角的镶板挂着日本的浮世绘,据说是飞鸟时代的作品,穿红色和服的女人只被照亮了一半。会客厅呈现亚当式建筑的风格,大面积壁镜覆盖墙体,简约、古典而精致。符阳夏闭上眼睛,在他自己也没有察觉的时候,眼泪忽然滚落下来,他神色依然平静,只有嘴唇微动,然后发出沉重的叹息。
撑住鼻梁,他的无名指上戴着戒指,正在灯下闪光。外面的风声一阵一阵吹打树木,花园里一片狼藉。天气预报提醒,受西伯利亚极端低温影响,华北地区将迎来又一次大降温。
“先生。”年老的管家端着盘子从隔扇后面绕出来,影子照在浮雕墙壁上,和塞弗尔瓷器的影子重叠在一起,“夫人还没回来吗?天色已经很晚了。天气越来越糟糕,这样下去可不行。”
符阳夏见他过来,按灭了屏幕,光线又暗淡了不少,这样的夜晚适合昏睡,一觉睡到天明。他眨了两下眼睛,不露声色地擦去眼角的泪水,笑道:“再等等,也许她明天回来。”
老管家把果盘放下,里头放着些新鲜水果,这个时节吃到新鲜水果是一件不容易的事儿。符阳夏看到几颗橘子,是熟的,闻起来有种甜甜的香气,皮色亮得像要烧起来。
“现在还有橘子出产?”符阳夏点燃一根雪茄,烟雾在闪光,像是一个神迹,“我记得前几天果园才贴出告示,说低温影响,橘子减产,价格翻了一倍不止。”
“这是果园最后一批橘子,接下来是长时间的超低温,为了减少损失,他们决定关闭果园,因为维持园内恒温是一件不轻松的事。科学院研究出了更耐寒的树种,前途光明。”
说完管家就听见符阳夏在笑,他手指夹着雪茄,烟在嘴里滚一圈就散出去,味道像丝绸一样柔软浓郁。他抬手比了个手势,示意管家可以坐下:“趁着空闲说会儿话吧,这样会暖和一点。”
管家在旁边的小扶手椅上坐下,他穿着平时工作时得体的西装和皮鞋,头发往后梳,戴着小小的眼镜,脸上的皱纹让他看起来精明而慈祥。围绕在符阳夏周围的人,都优雅、渊博、有教养。
“先生似乎每晚都很晚睡觉,我猜您住在办公室的这段日子,一定是彻夜不眠了。”管家笑道,他与符阳夏说话的时候很轻松,仿佛两人是老友。
“睡着了就做梦,都是噩梦,每次都被惊醒。”符阳夏说,他的脸掩映在明暗交织的光线中,显得朦胧起来,“久而久之我就不喜欢睡觉了。我知道这样不对,但......有什么办法呢?”
“噩梦都来自于心里的阴影,愁闷的情绪总是会让人心神不宁。您得时常想一些快乐的事,让您的梦境变得明朗美妙起来。上帝喜欢快乐的人。”管家说。
符阳夏看了他一眼,伸手把雪茄的烟灰都落在玻璃缸里,问道:“你信教?”
管家摇头,喝了一口热的茶水,说:“不,我不信教,我的妻子信教,她每个周末都拉我去郊外的教堂做礼拜。但我不进教堂大门,我只是坐在外面的咖啡馆里看报纸,等她走出来。”
说完他看看表,露出笑意,又有些担忧:“明天就是周末了,她一定又要拉着我去。我女儿说她的飞机明天下午落地,她刚从伦敦回来,希望不要出什么事才好。”
“不会出事的。”符阳夏很快地回答,他眯起眼睛看雪茄越烧越短,“哪会有人这么不幸,你那么快乐,上帝一定很喜欢你。”
两位老人笑起来,管家脸上放出异样的光彩,似乎年轻了十岁。过了一会儿管家问起符衷的事:“少爷很久没有回家了,他还好吗?”
符阳夏沉默了一阵,手指把一颗橘子拨到面前,绕着中心画圈,不疾不徐:“......他很好。再过一段时间他就回家了,不会太久的。等天气回暖了,他就回家了。”
所有人都在等着风暴散去,等着天气回暖,等着春天来临。仿佛只有那样才能看到希望,就像人类在黑暗中跋涉千里,总觉得再坚持一会儿就能见到光明。也许那一会儿就是一千年。
管家注意到符阳夏拨弄橘子的习惯,趁着夜深,多问了一句:“我听说您喜欢橘子,但从来不吃,这是什么原因?”
符阳夏的手指停下来,他靠回覆盖有蓝色织金锦缎沙发,含着雪茄看起来事不关己的样子,其实他的语气里饱含深情:“有人喜欢吃橘子,我一直都记得,记了很多年。我已经很久没有再见过他了。”
“那个爱吃橘子的老朋友吗?”
“是的。都是一些过去的事情,包括我的噩梦,也与此有关。我也曾有过快乐的日子,我也曾在乐土上生活。只不过那些一尘不染的时光,都已经过去了。时代变了,我们都老了。”
“那真是一段难以忘怀的往事啊。”管家说,“能在多年之后仍记得老友习惯的人,一定是用情至深。我很羡慕您的那位朋友。”
符阳夏依旧望着房间中的某处,他没有看管家,他的目光不只局限于现在。风声在他身后敲打着窗户,他感到孤独,往事、妻子,所有人都在离开,不再回来。
“所有人都离开了。”符阳夏忽然说,他把雪茄送到嘴边,然后又放下,隐忍的眼泪打湿了眼眶,“就算我用情至深,他们也都在离我而去。”
管家听见符阳夏的声音在颤抖,是一种拼命保持平静,最后还是漏出一丝无奈的颤抖。管家叠着干枯的双手,垂下眼睛说:“叔本华认为,万物都在永无休止地消逝,时间不断分崩离析。我们要习惯分离,就像我知道我的妻子总有一天会去世,我的女儿会嫁人,而我也终将离开人世。我知道结局,所以我就珍惜这些人尚且在身边的每一天。等到我入土的前一秒,我还能告诉自己,我记得他们,他们来过我的生命。”
“那如果先前犯过错呢?”
“那就要去承认错误,带着你的真心,去向你伤害的人认错。时间会冲淡仇恨,善良的人一定会选择原谅。抓紧时间吧,岁月很漫长,有一生的时间去挽回和请求原谅。”
管家带着温和的微笑,他看起来就像一位神父,总是懂得很多道理。符阳夏看着管家的眼睛,他大概没有想到这位平时缄默不语的老人会把每一句话都说到他心坎上。
“那如果对方已经死了呢?”
“那真是太可惜了。”管家皱起眉,停顿了一下他继续说,“时间局不是能把人送回过去吗?说不定他们有办法。办法总比困难多。”
他们说着笑起来,外面忽然传来飞机的轰鸣,从远到近,最后从房顶上掠过,听起来不止一架。符阳夏没有回头看,这声音他再熟悉不过了:“军队在调动,这些飞机要到渤海湾去。”
“外面真是越来越不太平,前几天我才在新闻上看到渤海湾的舰队在演习,那阵仗,着实不得了。我想在这方面,您是最清楚的一个了。”
符阳夏笑而不语,他不能多说,因为这涉及到机密。他慢慢把雪茄抽完,然后用故作轻松的语调说:“过阵子我也要坐在那些飞机上,总是有这么一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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