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熙攘攘(1/2)
顾歧川用手指捻着一片冬青叶,旁边的木架上摆着烧陶花盆,几块覆满青苔的石头孤零零地躺在枯枝下,盆身点翠的梅花却春意盎然。白逐的声音不轻不重,很难想象出她现在的表情。
“等一下,白夫人,”顾歧川掐断一片叶子,然后随意地丢在树根处,“你是说执行部的部长辞职了?这种话可不能乱说,你应该明白的。你从谁那里听来的消息?”
“林仪风。他是装备部的部长,时间局有什么动静他知道得最清楚。我们都知道这种话不能乱说,顾三,在这方面我和你一样清楚,而且我比你更加谨言慎行。”
白逐斜着身子,她把散下来的头发拢到耳后去,微微蜷曲的白发垂落在肩颈旁,仿佛夏天的藤萝也顺着这样的弧度开了花。她没有像往常一样抹着莓果色的口红,这让她身上因为年老而逐渐显露的严厉被磨平了棱角,冷淡的气质也一并消融在不可多得的慵慵倦怠中。
顾歧川没有再去拨弄冬青,他似乎对这株绿色的植物失去了兴趣:“我明白,我当然明白,你的谨言慎行可是在我们几个家族中出了名的。部长为什么突然辞职?这里头有什么值得琢磨?”
大雪挡住了顾歧川眺望远山的视线,从他所处的高楼俯瞰,城市都被白色的寿衣掩埋。更远处,渊青的山峦变成了灰色,吹口气都会化开。这大雪一路向北,蔓延到贝加尔湖更北方。
白逐随手打开屏幕,没有放声音,也没有去看视频画面,她只是为了让房间看起来不是那么冷清,好歹要有点烟火气。她压着纸条,黑色的钢笔在她手指间打转,房间里飘着轻轻的墨水香。
“里头值得琢磨的东西可太多了,”白逐过了会儿才开口,“部长突然辞职的原因还不清楚,但我觉得这里面肯定有问题。李重岩在审核申请,似乎有些犹疑不决。”
“你觉得这个事情应该怎么看呢?我想李重岩一定跟我们一样想不明白,但他找不到错处,所以才会犹疑不决。”
“如果四爷没有在申请书上签名盖章,那这就没有什么好说的,部长还有几年才熬到退休,有的时间去消磨。但如果他真的签上了自己宝贵的名字,还盖上了大印,那这里面就有文章了。”
顾歧川踩着皮鞋在办公室里徘徊,手工编织的厚地毯让他的鞋底不会发出任何声音,他低头赏花,或者说他在观赏那些色彩斑斓的珐琅器和镀金座钟,这些都是他几十年的珍藏。
外头风声大了些,顾歧川直起身子说:“如果部长真的退了,那么下一任部长是谁?这不言而喻了。唐霖现在是副部长,升职为部长不过是时间问题。但我知道你不会允许这种事发生的。”
“当然,顾三,你能明白我的心思,真是难得。你总能想明白,不论大事小事,你总能想明白。”白逐说,她转过眼梢瞥了下屏幕,“北京遭遇了寒流?噢,看起来情况不妙。”
“暴风雪在几天前降临了,我不知道这场灾难要持续多久。气温已经降到了历史最低,还有继续下降的趋势,这不是个好消息。南半球的航线已经全部关闭了,还有几条在苟延残喘。”
白逐看着屏幕上的地图,还有几个红色的箭头:“风暴是从北冰洋来的,它已经横扫了北亚,冻**贝加尔湖,现在翻过大兴安岭进入中国境内了。贝加尔湖基地已经很久没有起降过飞机,我被困在这里,连地面都上不去。康斯坦丁说这座地下基地至少能维持一百年的能量、燃料和物资供应,但我不希望自己有幸经历这一百年。”
“这回的冷空气不太正常,这是一场灾难,而不是简单的寒流。我不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战争也将要在这场风暴中开始了。听说了吗?东海和渤海舰队遭遇了外国舰船攻击。”
“什么时候的事?”
“前天和昨天。”顾歧川把电脑打开,调出相关的新闻报道,“现在还在开协商会议,武器协商、和平协商,没完没了。国防部发布了文件,将以强硬态度面对一切战争行为。”
“噢。”白逐在纸上写下几个词语后把笔放在一旁,向后靠着椅背,烟灰色的绸缎褶子像流动的溪水,“那符阳夏有的忙了,这阵子他一定没少操心,毕竟哪里都不太平。”
听到白逐毫无预兆地提起符阳夏,顾歧川忽然有些犹豫,这种犹豫后来又变成了沉郁的神采,似乎想到了一些不愉快的伤心事:“大哥他最近......不太如意。”
白逐晃着剩下一半的水,尽管那水已经凉透了。她绷了绷嘴唇,用探寻的口吻问道:“是怎么不如意?战争的事情吗?那真是辛苦他了。不过这是他应该做的。”
“不,白五,不是这方面的事。今早大哥和我通了电话,说起来这还是他屈指可数主动给我通电话中的一次呢。他向我表示了问候和祝福,我同样回礼......”
“顾三你总是洋洋洒洒说一堆无关紧要的话,这样会浪费很多时间。然后呢?向你表示了问候和祝福,然后呢?你从哪里听出来他不如意?”白逐皱起眉毛,她的长眉和她这个人一样严厉。
顾歧川动了动手指,然后用尽量使人轻松的语气回答:“澳大利亚的暴乱事件你关注过吗?就前不久,墨尔本机场被恐怖分子轰炸了,然后全城封锁。符阳夏的夫人就在墨尔本。”
白逐从顾歧川口中听见这个令人伤心的消息,她的情绪忽然消沉起来,蹙起的长眉舒展开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罕见的茫然。顾歧川听白逐没有说话,接下去道:“当然,这只是我听说的消息,说不定是哪个混蛋在胡诌。不过大哥的夫人确实不在中国,这一点真让人担心。不管怎样,我们都应该祝福她平安。”
“他的夫人,是叫徐颖钊吗?”白逐说,她眨了眨眼睛,然后把手放在鼻梁上,“当初我只知道她是徐家的女儿。噢,好吧,就算我们知道了真相,那又能怎么样呢?我们什么都做不了。”
屏幕上的新闻转变了画面,刚好是关于澳大利亚暴乱事件的报道,记者身后的城市已经成为黑色的废墟——这是一座不起眼的南方边陲城镇。白逐盯着屏幕看了一会儿,直到画面消失。
“我们都受邀参加了他们的婚礼,那是1996年的事了,就在你和二爷结婚的四年后。”顾歧川用平淡的心情重提起往事,漫天沙尘迷住了眼睛,“但我结婚比你们都要早,白迂却不在了。”
“我们都有孩子,但孩子们都没有回家。只剩下我们这些老人为一些乌烟瘴气的事情大伤脑筋,真不明白,我们这么做是为了什么。干啥都不行,受罪第一名。”
白逐微微地笑,然后藏山不露水地说:“我们都是一路人。你看看,符家、季家,包括你,顾家,还有李家。现任的家主们,除了白家和林家,哪个家庭是圆满的?噢,白家也不圆满,白迂死了。真羡慕林家,林仪风上辈子一定是个大善人才能活得这么完美,必定功德无量万寿无疆。”
“其实不止我们几家,门下所有的家族都没有好过的。家族之间的争斗从来不死不休,杀人,复仇,再被杀,再复仇......这是个噩梦环绕的怪圈,而我们就生活在这样的噩梦之中。”
白逐揉着眉心,她的情绪比先前低落不少,不知是什么原因,也许是因为符阳夏。她在顾歧川说完之后接下去:“我知道,顾三,你不说我也知道。不过这个噩梦很快就要结束了,很快。”
“你的噩梦快要结束了吗?”顾歧川抬头看着漆黑的天空,不断有雪花从那里倾泻而下,他无所谓地笑一下,“那我可能还有好长一段路要走。夜晚太长了,做梦做不醒。”
“我听说回溯计划非常顺利,时间局上下对此都满怀希望。太阳马上就要升起来了,我们都将从梦中醒来,从黑暗的地底走到阳光灿烂之处,呼吸新鲜的空气。那时候一切都结束了。”
“大哥的儿子也不在身边,他参与了回溯计划,一直没有回来。噢,你儿子也是。据说符衷和季垚的关系很好,这真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夫人。”
“哦,是吗?值得庆幸吗?”白逐问道,然后摇摇头,“这不是件好事,顾三。当他们搞清楚真相的时候,就会发现这不是件好事了。谁会愿意接受那么残酷的事实呢?那可是有关生死的事实,再好的感情在生死和仇恨面前都不堪一击,这是经验之谈。为了避免日后的悲痛,那还不如现在就不要那么欢喜。”
顾歧川沉默了一下,说:“也许他们一笑泯恩仇了呢?老辈的恩怨不要强加于后辈,这对谁都好。不过你儿子还是得提防着符家的人,至少要提防着符阳夏。”
“他吗?那倒也没错。”白逐简单地回答了一句,似乎有很多话要说,但最后全都咽进了肚子里。
“希望他能有良心,能认识到自己的错误,并走上正轨吧。”顾歧川说,“可是该由谁来原谅他?”
没有回答。
顾歧川没有说话,他想起了顾州,还有早早就死去的妻子。现在他孤身一人,却再也回不到年轻时孤身一人的时光里去。顾歧川闭着眼睛笑,眼睫毛却湿润了:“如果顾州也能看看阳光就好了,他一定会很高兴的。”
白逐点着脚尖,把一朵针织的花踩下去又立起来,她沉浸在这自娱自乐中。顾歧川刚想告别,白逐忽然说:“你的愿望一定会实现的。”
“既然夫人说出来了,那就一定会有的。”顾歧川说,“我会继续监视关于子弹的动向,不过假如哪天我被抓进局子了,别太惊讶。”
“我有什么好惊讶的,我早就料想到会有一天,就算不是因为这子弹。我会关注时间局里的动静,不过哪天我的死讯从贝加尔湖传来,你也别太惊讶。好了,就这样,祝你好运。”
“另外,希望孩子们能早日回家。祝你好运,再见。”
顾歧川断开了通讯,白逐清理掉手机上的通话痕迹后丢在一旁的毛毯里。她在镶着金箔的妆台前坐下,镜子旁有一尊Falconet的雕塑,她抬手给自己挽头发,用嵌有钻石的别针别住。
电视的声音放大了一些,白逐听到记者在报道关于俄罗斯FSB抓捕间谍的消息,记者说:“......全部毒贩、非法武器走私贩和外国间谍已被警方逮捕,组织头目阿里特侬·安东尼亚·波耶里希维奇已在今日凌晨被击毙。在与不法分子的最后一次大规模交火中,我国陆军中校伍奇波维娜·伊万诺娃·杜尼亚莎被敌人狙击手击中,不幸战死。让我们对牺牲的英雄们表示崇高的敬意......”
白逐盘好了头发,一边给自己戴上珠母色的钻石耳坠,一边回转身子去看屏幕上一切不幸的来源。半晌之后,珠母色的耳坠就在她耳垂下摇曳了,波光粼粼。
“不幸战死......真糟糕。”白逐轻声说,她起身按灭了屏幕,然后走到一边去把自己的毛呢帽子别在发髻上。
*
床头空荡荡,电子钟亮着,10:00p.m.。
监护室里没有人,只留了一盏白灯。为了良好的采光,一边墙壁换成了玻璃,前面垂挂着深蓝色的幕布,布上的波纹让它看起来像是海水在流动。房间很静,灯光让明暗泾渭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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