薜荔斜墙(1/2)
肖卓铭在起床号响起之前就走出了休息室的房门,事实上,她的房间里一晚上都亮着昏昏的灯光,以便随时能从床榻上下来去抢救病人。肖卓铭穿好棉袄去洗漱,再把桌子上叠了一层又一层的画着人体肌肉和骨骼的纸头整好,塞进文件夹和背包里,出门时回头看了眼时钟,然后顺手取下挂在墙上的白褂子。
路过的执行员朝她打招呼,天刚蒙蒙亮,寒风势头稍小,海浪经过了躁动的一夜,此时像个疲惫的酒鬼,躺在冰层下发出呼噜的鼾声。走廊的弧形舷窗上全是冰晶,肖卓铭抬手抹掉那些雾潞,硬结的冰块哗啦啦地掉下来,在她的靴子上砸得粉碎。她趴在玻璃上往外看看,海鸟扑棱着翅膀从这头飞到那头,飘扬的旗帜发出呼卷的声响。
下一截楼梯就是生物台的实验室,旁边的标本储藏室锁着金属门。肖卓铭背着包走进实验室的门,看到杨奇华正在给针管灌药:“噢,老师,能这么早就看到你在工作,真是令人振奋。”
杨奇华看了眼实验室墙壁上显示的时间,说:“没想到我昨晚只睡了四个小时,比平时又少了一些。你呢?你也起得这么早,是要去检查伤员吗?”
“啊,是的,老师,我正打算去九号监护室看看情况。”肖卓铭挎着自己的白褂朝杨奇华走过去,她没打算把背包放下来,“等起床号响了我就要准备给执行员们注射抗冻剂。”
针管里灌好了药,杨奇华把手伸进玻璃舱中,小心地将针头推进狐狸的毛皮下:“每天起来第一件事就是给这只狐狸上药,好在它很争气,正在一天一天好起来。你看看它,多漂亮。”
杨奇华把空掉的针管放在一边,温柔地抚摸着狐狸的头和身体,帮它把毛梳顺。狐狸睁着水汪汪的眼睛,胡须和耳朵都翘着,随着呼吸翕动,四只爪子像踏着雪一样洁白。
“它真漂亮。”肖卓铭俯身离狐狸近些,“我们还得感谢这只狐狸,是它驱散了我们的孤独。执行员们都很喜欢它,我经常在注射抗冻剂的时候听他们这样说。”
狐狸像是听懂了肖卓铭的话,它拨动了一下四肢,抬起上半身,甩甩脖子后张开嘴打了个哈欠。杨奇华忽然笑了,他眼睛里充满了喜悦,狐狸正甩着大尾巴,盖在教授的手背上。
“有关蛇和爬龙的DNA鉴定弄出来了吗?”肖卓铭问,她环视一圈冷冷清清的实验室,闻到淡淡的化学药品味。
“所有收集到的样本都提取了血液测定DNA,正式的报告我昨夜刚做完,打算今天上交给指挥官。蛇类大同小异,与零号标本极其相似,但都没有零号标本那么完整,处在进化的初级阶段。也许等这些蛇再进化个一亿年,说不定它们就能拥有零号标本那样金刚不坏的神奇技能了。”
“所以零号到底是什么生物身上的东西?”
杨奇华耸耸肩:“这我就不知道了。我们还得继续探险呢,我们才刚刚走出第一步。”
“噢,好吧。”肖卓铭说,她把头发挂到耳后去,抖开医官帽子戴上,说起另外的事情,“听说潜艇的事了吗?潜艇上居然有个活人,这不可思议。”
“昨天深夜我还看到潜艇的艇长被押送到指挥官的办公室里去接受审问,过了好长一段时间才被放出来。”杨奇华把狐狸从箱子里抱出来,放在地上,“我猜我们肯定又有新任务了。”
肖卓铭歪了下脑袋,然后把眼镜推上去,没说话。她看看时间,把背包往肩上送送,说:“我得去检查九号监护室了,那里面是个麻烦。”
杨奇华点点头,肖卓铭临走前蹲**揉了揉狐狸的耳朵,算是招呼和告别。狐狸一直摇着尾巴,在杨奇华脚边绕圈子。肖卓铭出门的时候它小跑了几步追上去,不远不近地跟在她后面走。
“你也要跟着我学医吗?小狐狸。”肖卓铭站在监护室门前翻找自己的胸牌,低头轻声问狐狸,狐狸抬着头看她,“你怎么看起来一点都不怕人的样子?”
门禁刷开后里头的灯光自动亮起来,狐狸低着头嗅嗅地板,轻悄悄地踩着步子跟肖卓铭一块儿进去。它后腿瘸掉了一只,走路的时候一跳一跳,几次试探着把脚放下来,但都没有成功。
肖卓铭走进门才发现原来有人已经比她更早到了这里,看样子是一个晚上都在这里。肖卓铭站在原地,把肩上的包取下来,放在一边的桌上:“你们在这儿干什么?”
中士从椅子里站起身,挂上步枪,朝肖卓铭走过去:“医官好。中士班笛,林城台长的下属。林长官说他想来这里看看病人,所以我们一直在这里。”
“一直?”肖卓铭反问了一句,她打量了一下班笛身上的制服,认出了肩上中士的肩章,“你是说他一晚上都在这里?”
“不,医生,长官后半夜一直在不停地咳嗽,我敢说他一直都没有睡着过。大概在凌晨三点的时候他从房间里走出来,说他要来这里看看,我就扶他过来了。之后他靠着冷冻舱睡着了,现在还没醒。不过谢天谢地,他没有再咳嗽了,看起来做了个好梦。”班笛说,他跟着肖卓铭走到冷冻舱旁边,尽量把声音放低。
林城斜着身体靠在冷冻舱旁边,缩着双腿,身上盖着毛毯和大衣——这些都是班笛从外面找来并仔细替他掖好的。林城的脸被毛毯掩住大半,只露出凹陷的眼窝和突出的颧骨。他睡着了,看起来宁静而安详,这种安详把他身上的衰败之气驱散了不少,让人觉得他的身上能开出红艳的虞美人来。
一缕颤抖的光从狭窄的窗户入口飘飘忽忽地弥漫进来,带着点湿漉漉的淡红色光晕,尽管吝啬,却通透、澄静、辽阔而遥远。在充满沁凉寒气的早晨,难得馥郁的晨曦覆盖满了林城的后背。
班笛蹲**给林城拉上大衣,抬头对肖卓铭说:“长官他看起来真的很糟糕,整晚整晚地不停咳嗽,有时候甚至还要呕吐。医生,他到底得了什么病?你们怎么不把他治好?”
“他得了很奇怪地病,我叫不出名字。找不到病因,恶化却又异常迅速,医疗队资历最老的医生也为此大伤脑筋。但我们一直在努力救治,中士,请你一定要相信我们。”
“不,医生,我不是不相信你们,我知道你们都是最好的医生。”班笛说,他站起身,离林城远一些,怕惊扰到了他的梦境,“我只是......有点担忧,你知道,林长官也是我们的战友。”
肖卓铭摸了一下鼻子,脱掉棉袄后换上白褂,有些局促地用手背蹭着白褂的口袋:“我知道,我们不能抛弃任何一个战友。但你相信我,相信我们,林长官一定会好的,好吗?”
班笛刚想说话,林城突然发出一声闷哼,然后很小声地咳嗽起来。他动了动身子,在晨曦中艰难地睁开眼,带着朦胧的鼻音问:“中士?”
“长官。”班笛回答了一声,去扶起他的背,问他身上感觉怎么样。
林城坐直身子之后拉**上的毛毯,揉了揉睡意朦胧的眼睛,问班笛现在几点钟。班笛回答他“起床号还没响”,肖卓铭就把林城的衣袖捋上去,在他的手腕上绑好探测线。
“肖医生,你这么早就开始工作了?”林城喘了两口气,靠在椅背上说,班笛去另一边给他打来热水。
肖卓铭站在监护仪前守着数据变化,回答道:“不早了,本打算过来检查一下魏山华的情况,刚好遇到你。不过说起来,你为什么要到这里来?”
林城微微地笑了一下,眼皮沉重地睁不开,他整个人包裹在黑色的大衣和围巾中,枯槁的双手伸出袖管,像一具干瘦的尸体被滑稽地套上了夸张的寿衣。他的面容明明那么年轻,此时却像个垂暮的老人。
“魏山华是我的朋友,我们关系匪浅。”林城说,他动了动睫毛,扭头看着冷冻舱,“我想多看看他,毕竟看一眼少一眼。因为我知道我快完了。”
班笛拧好了毛巾,轻轻敷在林城的脸上,然后小心地帮他擦拭,一边说:“不,您会活得好好的,医生们肯定能找到治疗办法的,只是需要一点时间。坚持下去,长官,您会好的。”
“是的,你一定会好起来的。”肖卓铭接下去说,她从监护下方抽出几张打印出来的纸,走到林城身边去,“你看,这是检测结果,情况比之前有所好转。这是个好兆头,会越来越好的。”
林城咳嗽了一阵,没说话,班笛给他清理干净了面部,接着给他擦拭双手。狐狸忽然轻盈地跳上台阶,来到三人脚边,用尾巴扫了扫林城的靴子。肖卓铭正弯腰给林城注射药剂。
“漂亮的狐狸。”班笛说了一句。
肖卓铭把狐狸抱起来,托着它的尾巴。狐狸乖顺地蜷起腿,用舌头舔自己的脚爪。林城看着狐狸,露出微笑,肖卓铭把狐狸抱过去一点,林城抬手捏了捏狐狸的爪子,像是握手。
“你好。”林城对狐狸说,像是和友人打招呼。他的目光终于在此时焕发出和晨曦一样馥郁的色彩,而那缕悄悄爬进窗户的光线已经不知什么时候淡去了。
狐狸在林城说完“你好”之后张开嘴发出呜呜的叫声,似乎是在回应。三个人都笑了,班笛也伸手掂掂狐狸的前爪,笑道:“你看起来真像个天使。你是来拯救我们的吗?小家伙。”
肖卓铭在给林城做完常规检查之后,班笛扶林城离开了监护室。走之前林城把捂热的日志本塞回怀里,低头用额头碰了碰冷冻舱的舱门,当作是与魏山华告别。
出门前肖卓铭忽然叫住班笛,把他拉到一边,问:“是你在照顾他的起居吗?”
“嗯,算是。我是他的下属,平时自然要帮忙,更何况他现在一天比一天糟糕。”
肖卓铭撕下一张纸,用水笔很快地在上面写了一串数字,递给班笛:“以后就麻烦你平时多照顾他一下了,如果有什么突**况,就用传呼机拨这个频,然后我会第一时间赶过去的。”
班笛低头看看纸条,点点头:“好的,谢谢你。你叫什么名字?”
“我姓肖,生肖的肖。”肖卓铭回答,把水笔别回口袋。
“好的,肖医生。”
“你呢?你的名字怎么写的?”
“班笛,班超的班,芦笛的笛。”
“嗯,班笛。”肖卓铭点了点鞋尖,“不错的名字。”
起床号响起之后,基地才迎来的新的一天。当班笛把林城送回休息室之后,他背着枪出门去换班。当他来到露天的悬廊上时,雪花正擦过檐头飘落在旗杆的底座旁。他透过风雪看到远远的天际浮游的一朵灰云如何被颤抖的霞光染成红色,而霞光又是如何被云层吞没,闪烁了一下之后就消失殆尽的。
太阳已经升起来了,只是基地上的人们看不到。天上的云层是风暴的余烬,海上的浓雾里悬浮着浑浊的火山灰。太阳每天都在起落,只不过人们的眼睛总是被烟尘遮挡。
肖卓铭和其他的医官一个一个给执行员注射抗冻剂,并给他们做好记录。有个执行员坐下来之后对她说:“你听说了潜艇的事吗?医官。”
“当然,我一早就知道了,这是不得了的大新闻。”肖卓铭回答,她戴着口罩,换上一支新的针管,“现在整个基地都在传这个新闻。”
“噢,那确实。”执行员说,他把衣领解开,露出脖子,好让肖卓铭找到下针的地方,“医官见过潜艇上那个人吗?戴着执行部高官的帽子,不过看样子已经是过时的了。”
肖卓铭把针管刺进皮肤,神态自若地将药剂推下去,说:“没见过,真不幸。但是我马上就能见到他了,因为指挥官刚才下了命令,要让我们八点整准时给他进行全身体检。”
“我敢说那一定是个传奇人物,毕竟这太离谱了。不过等会儿你就会发现更离谱的事情。”
“什么事情?”
针管拔出来了,执行员用棉花按住针眼,拉起衣领和外套,说:“你会发现那个人跟我们的指挥官长得太像了。真的,他们太像了,气质也很像。等你亲眼见过你就知道我是不是在胡诌了。”
肖卓铭笑了笑,由于有口罩遮挡,笑意并不明显,只是眼睛弯了弯:“那听起来确实太离谱了,我能预感到,八点钟的时候你一定会趴在体检室外面的玻璃墙上往里偷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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