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桀失龙逄(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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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最好不要耍什么花样。”执行员对季宋临说,他看了眼正踩着梯子进入潜艇内部的季垚,“就算你那张该死的俊脸长得跟指挥官一模一样。”

“我要耍什么花样也不会招呼到你头上。”季宋临撑着手,一边把控制屏幕从顶上拉下来,他不去看执行员,“遭殃的是你,你们,不是我。”

执行员抬起枪顶在季宋临肩上:“你放屁,你再给我这样那样扯嘴皮子,我会让你坐着轮椅上天堂。”

“你在干什么?你为什么拿枪指着人犯?”季垚下到潜艇内部后整理一下自己的围巾,在打开的指挥舱顶盖中,镶嵌着几乎要滴下来的蓝色的天空,薄纱似的纤云倾斜着挂在外围。

“因为他说我们会遭殃。这个老混蛋。”

“注意言辞,不然你就是个混蛋。就算是对人犯,也得表示基本的尊重。这是规矩,你不应该没有规矩。”季垚说,他微微皱着眉,神情似乎不悦,“把枪给我放下来,士兵。”

季宋临站在屏幕面前输入基本数据,他淡然的目光始终落在自己的手指上,他甚至吝啬得没有去看季垚一眼。执行员睃了季宋临一眼,退后一步,收了枪朝季垚行礼。

“指挥官。”季宋临忽然叫住季垚,他把自己的外套穿好,走到季垚身后,抬头眯起眼睛看了看顶上漏下来的一束光,“我有个请求。”

季垚点点头,很轻地嗯了一声,给自己戴上战术手套,再把指环当着季宋临的面套在无名指上。季垚的视线在指环上停留了一会,复又抬起眼睛说:“能不能把那只狐狸带下去?”

“哪只狐狸?”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指挥官,别装傻。那只红狐狸,我见你抱着它开过会。”季宋临比划了两下手势,侧身给人让路——潜艇里的空间十分狭窄,“我想把它带下去,这个要求不过分。”

季垚撩着眼皮,他似笑非笑地抬着嘴角,手指转着指环,让光线在五指间游走。路过的执行员背着背包,目光在两人脸上停留一会儿,又匆匆忙忙地钻进下一个舱里去了。

“他们长得真像啊。”人们私下里都这样小声说,连跟着二等兵下去查看反应堆的机械师们此时也忍不住嘴碎起来,尽管舱中高温袭人,他们的额头上很快起了一层大汗。

潜艇外面的基地甲板上传来号子,一声一声震着玻璃似的北极的空气,发出当啷的回音,然后又一阵风一样消失到雪原底下去了。纤云还挂在那里,天空依旧蓝得刺眼,几乎逼人落泪。

季宋临站在指挥舱的楼梯下方等着季垚答话,他偶尔偏过头看看外面,抬手遮掩天光。季垚点了点鞋尖,手指在指挥台上敲了敲,说:“那狐狸是你养的?”

“是的,当年它还是一只刚出生的小狐狸,是我把它养大的。它驱散了我很多孤独,当我坐在望远镜下探测星空的时候,它也会蹲在我脚边,等我把他抱到镜筒前,告诉它那是哪一片星云。它是一只很聪明的狐狸,你应该也知道的。它能和你一见如故,是我从来没有想过的事情,这令我感到吃惊。”

季垚笑了笑:“我以为那只是一只野狐狸,刚好跑到了我身边,刚好被我救下。我当时是多么高兴啊,我得到了一只狐狸的垂怜、一点自然的恩赐,我起码是被上天眷顾的那一个。”

说完他歪了下脖子,打开肩膀面对着季宋临,把两把唐刀卡进背上的暗扣中,收紧了脖子继续说下去:“我没想到这原来也是你的把戏,全都是你早就写好的剧本。季宋临,你还真是有点本事。那口井是你们挖的吧?井下的炸药也是你埋下去的吧?你知道吗,符衷就是被你那口井给害的;我这条腿,也是被那些炸药炸伤的;我有很多执行员,是在撤退过程中被炸死的。”

“我知道,你说的我都知道。”季宋临点头,他别开视线,手指顶着小指指根,“对不起,我这样做只是想制造和你见面的机会,我没想到会变成这样......我没有想到。”

“其实那时候你就在附近对吧?嗯?爆炸发生的时候。你知道我在说哪件事,你不要在这里给我装傻。要不然你为什么能那么恰逢其时地出现,刚好就把符阳夏的儿子救了?你一直都潜伏在海里,眼睁睁看着我们被弄得一塌糊涂、一片混乱,还眼睁睁看着你儿子差点被炸死。你好有本事啊,季宋临,我的这副铁石心肠,一定继承于你。”

外面的号子声渐渐响亮起来了,是岳上校在整队,潜艇中的执行员陆陆续续出去。玻璃似的空气被号子的声音震动得越来越厉害了,简直要碎裂开来,连裂开来的碎片,都是一尘不染的。

执行员路过季垚的时候会抬手行礼,却看到他和季宋临两人在对峙,季垚的眼中盛满了和北极空气一样澄澈而透明的悲哀和愤怒。执行员局促地低下头,攀着舷梯上去了。

“对不起,指挥官。”季宋临的喉结上下滚动,他的目光不敢再季垚脸上停留很久,压抑的嗓音中漏出一丝带着氤氲水汽的哽咽,“我没有想到会这样,这并不是我的本意。我罪有应得,我罪无可赦,你所失去的一切,我将会努力偿还。”

“偿还?你拿什么偿还?那是人命,是鲜血,是人类的精神。你要拿什么偿还?拿你执行部前部长的身份吗?我不明白。如果不是因为那点可怜的尊重,我将会在这里叫你一声混蛋。季宋临,我不管你以前怎样功勋卓著、荣耀满身,我也不管你之前做过什么惊天动地的好事,你在某些方面,是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你让我感到失望。”

季垚将两条皮带绑好之后,拉住舷梯扶手,抬腿跨上去:“我曾经满怀期待地寻找自己父亲,我找了十年。我以为他会像个英雄一般出现,但实际上事与愿违。”

“是的,我承认,当时我就在海里,我承认。”季宋临说,他上前一步,语调急迫起来,“如果你要因此惩罚我,我毫无怨言,因为我确实该被惩罚一顿。我当时没有上岸,我本可以上岸的。但是你知道,如果我上岸了,那这事就说不清楚了。我想创造一个偶然的假象,让自己看起来冠冕堂皇。我知道我把符衷挟持了,你们就不会对我怎么样,还能借此见见符阳夏。”

“符阳夏,符阳夏,又是符阳夏。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这么想见他,甚至比见你亲生儿子还想见他?好吧,原来我只是无关紧要的那一个。”季垚说,他踩在舷梯上,光落进他眼睛里。

季宋临忽然把身子转开,季垚用余光瞥到他很快地抬手蹭了蹭眼尾,然后张开嘴,想说些什么,最后却又咽回了肚子里。他依旧不露声色,呼出一口气后说:“对不起。我可能不知道该怎么表达自己的情感,我也不知道要怎么面对自己的儿子。我脱离世界太久了,我的记忆还只停留在十多年前,那时候......都还年轻。”

他没有说是什么人都还年轻,他总藏山不露水,竭力地想隐藏些什么,但他的腔调、眼神和动作全都出卖了他。季垚知道季宋临有难以启齿的往事,而那些往事往往不堪回首,却又常在月明之中。

“嗯,你现在得学着表达情感了,不然等符阳夏来的时候,你都不知道要跟他说什么。”季垚冷淡地回答了一句,接着就传来了岳上校“向右看齐”的声音,他知道自己得上去了。

岳上校已经整队完毕,季垚背着唐刀踏上甲板,站在一侧等上校来向他打报告。在季垚走到阵列前方时,背对太阳站立的执行员均朝他敬礼——这是礼仪,也是规矩。

长长斜斜的影子投射在临时甲板上,有些甚至覆盖了海上的浮冰。北极的太阳温婉地斜靠在冰山一侧,像个遮着帘子正在午睡的妇人,而旁边一座正在漂移的冰山,则是妇人脚边的白猫。

当季垚面对太阳时,他才发觉阳光如此夺目,夺目到他的双眼中竟然饱含泪水。当他低下头时,帽檐遮住了他的眉目,帽墙上的雄鹰巨树,此时却在光下闪烁着永不熄灭似的光芒。

季垚要做演讲,这叫“战前动员”,每次出任务前,他都要照例念一段话:“......受光于隙见一床,受光于窗见室央;受光于庭户而亮一堂,受光于天下而照四方。我们追随光明的脚步,而必将越来越清晰地看到事物本来的面目。我们肩负着重任,我们的血液中奔流着整个人类的精神。我们将驾驭时间,我们将洞察宇宙,我们将与自然并驾齐驱......”

“万人一心兮,泰山可撼;惟忠与义兮,气冲斗牛。主将亲我兮,胜如父母;干犯军令兮,身不自由。号令明兮,赏罚信;赴水火兮,敢迟留?”

《凯歌》的声音从海面升起,在空气中颤抖着,发出沙沙的树声,最后打着旋飘到季宋临的耳中。季宋临靠在舱门上,外面的声音他全都能听见。此时他低头看自己的手指,右手小指上光秃秃的,好像少了什么东西。但是少了什么呢?季宋临默默地想了一会儿,然后把手放下。

他轻轻哼着《凯歌》,在指挥舱里继续工作。他的歌声不像众人齐唱时那么雄壮,而是带着孤独的悲凉,仿佛从月色照不到的花园深处传来,在多年之后反复出现在黄莺的梦中。

“重塑舱到位了吗?”季垚最后一个进入潜艇,他朝上面比划一个手势,顶盖自动关上,最后一弯水汪汪的天空也被挡在外面了,“肖卓铭医生在哪里?”

“指挥官。”肖卓铭侧着身子从舱门弯腰跨出来,扶正头上被挤歪的帽子,朝季垚打报告,“已经锁进货舱里了,两个执行员守着,不会出错。”

“嗯。”季垚点点头,往舱内看了一眼,“潜艇上都是一群男人,你方便吗?”

肖卓铭把散下来的头发收进医官帽里,推了下眼镜,往后看一眼舱内穿梭的执行员,耸耸肩:“我成天都在一群执行员中间工作,我没什么不方便的。执行员们都很有礼貌。”

“你有什么需要可以直接跟我打报告,如果有谁骚扰你,我会让他下半生做不成男人。”季垚说,他从穿白褂的杨奇华手中接过玻璃箱子,放在季宋临手边,然后搭着扶手进入前辅机舱。

箱子里趴着一只红狐狸,正翘着耳朵注意外头的动静。季宋临看着季垚把箱子放好后便面无表情从他身边擦过,他垂下眼睛,动了动睫毛。狐狸仰着下发出呜呜的叫声,季宋临伸手进去揉了揉狐狸的耳朵。在杨奇华教授的照料下,狐狸恢复得很好,皮毛像一团火在烧,把昏暗的潜艇都照亮不少。

岳上校接替了季宋临在指挥台的位置,他曾经做过潜艇的副艇长,此时仍宝刀未老。季宋临被铐上双手后带到艇长休息室,季垚正坐在里面等他。那把椅子是季宋临曾经坐着计算天体运行轨道的地方,桌上的稿纸和书籍都按原样摆放,季垚正叠着腿在浏览其中一张纸上的内容,抬起眼睛就看到季宋临被人带进来。

“把柜子门打开。”季垚在执行员退出去后说,他放下手里的纸,指了指旁边上锁的书柜门。

季宋临从躺柜下的抽屉中提出钥匙,卸掉了锁。季垚站在敞开的柜门前,上下看了一眼,踮踮脚尖:“不是书就是早就绝版的碟片,看来你的生活过得很艺术。最底下那层是什么?”

“航海日志。”季宋临把一叠笔记本抱出来,季垚随手抽了一本翻开,看到牛皮内封,用浓黑的墨水笔画着黑白双翼。

他在那个徽章上停留了许久,手指轻轻擦过光滑纸面,墨水甚至还散发着香味。抬眼看看季宋临,对方绷着嘴角,一言不发。季垚继续翻看内页,每一页上都写着具体的日期和时间。

翻完之后他把笔记本丢回去:“就这些?全都是你在潜艇里生活时的见闻?给每个鲨鱼群取了名字,给一棵海带量了长度,长到400米后就把它收割了......老天,你怎么尽记些无关紧要的事,你知道我想看的不是这些。”

“可我就只有这些。”季宋临看着满桌摊开的笔记本,再一本一本小心地叠好,“这是我每天的生活,我孤独地活着,只能依靠给鲨鱼取名字作乐。尽管只有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但这是我生活过的证据。等哪天我死掉了,未来的人们在一艘废弃的潜艇上发现我腐烂成白骨的尸体,还不至于找不到我活过的证据。”

“证据。”季垚笑了一下,又像是没笑,他把手放进裤子的口袋里,“嗯,证据,你说得也没错。其他的呢?你十年前出任务的日志,我要看的是那个。我劝你乖乖拿出来。”

“不在我手上。”季宋临停下整理笔记本的手,看了眼季垚,“很好笑是不是?我自己写的日志本,结果不在我自己手上。指挥官,这次我没有说谎。”

季垚咬了下嘴唇,他把旁边的椅子踢开一点,发出刺耳的声响,伸手过去揪住季宋临的衣领:“你滑头得很,你自己数数你统共在我面前说过多少真话。如果日记本不在这里,那请你把它们藏身的地点正确地说出来。你也别试图搞什么陷阱、调虎离山之计,在星河面前,你那些陷阱都是些无关痛痒的小把戏。”

“被人拿走了,不,应该说是被人抢走的。他们串通起来对付我,沆瀣一气。我敢说他们肯定把日记本的内容改掉了,更不用说电子日志。你们的人工智能叫什么名字来着?星河?你知道吗?我出任务的那个时候,人工智能叫‘卡尔伯’,意思是‘北极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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