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见栖鸦(1/2)
白逐坐在餐桌前看报纸,手边摆着时钟。她瞥了一眼钟表,把报纸翻过去,看到右下角的标题写着“和平大使于昨晚抵达纽约”,没有配图,因为这条新闻被挤到了最不起眼的一个角落里。
佣工将早餐的餐盘端上来,白逐闻到黄鱼炙烤后散发的香气。肖卓铭在准点的时候被助理带到餐厅,一路上他们穿过了不少廊道。肖卓铭在卧房中小睡了一会儿,清晨便早早地起来锻炼。
“肖医生。”白逐坐在上首,把手上的报纸合拢,放在一边,伸手与肖卓铭握手,“昨晚睡得好吗?”
肖卓铭点点头,在侧方的椅子中坐下,用旁边备好的绢布擦手:“好极了,房间里的窗帘一拉上,外面聒噪的风雪就完全听不见了。谢谢夫人的款待。”
她没说什么客气话,从容不迫地坐在白逐面前,仿佛两人是无话不谈的好友,事实上这是她们第一次见面。白逐微微地笑,叠着手,肖卓铭注意到她的手指上戴着钻石戒指。肖卓铭在初始的匆匆几眼中就领略到了白夫人的气质,她能穿着奶黄色真丝晨衣、佩戴着成套粉钻首饰坐在餐桌前等待客人,并且从不为此感到急躁或抱怨。
“刚锻炼完回来吗?”白逐笑着问,把一盘清蒸贻贝放在离肖卓铭近一些的地方,“希望你不是在户外锻炼,外面已经冷得滴水成冰了。”
她们笑起来,肖卓铭吃了两片贻贝后放下筷子,问:“我先前联系了符阳夏先生,是他拜托您把我从贝加尔湖接过来的吗?白夫人,我从未见过您,我不知道您竟然会出面。”
白逐的盘子里放着一块茯苓夹饼,另外有一碗洒满坚果和红枣干的杏仁冻,她的早餐是和肖卓铭完全不同的两种味道。白逐闻言抬起眼睛看着肖卓铭,说:“是他。他是符衷的父亲,我与他是熟人。符衷的问题很严重吧,肖医生?我昨天已经大概了解了。至于为什么符阳夏最开始就想到了向我寻求帮助,那是因为只有我这里才有救他的办法。”
“听您的助理说,三架冷冻舱已经转运到这座公馆地下的实验室里。我昨天想进入实验室,但是被拒绝了。”
“等会儿我会带你去的,那里是全球顶尖的实验室之一,肖医生不必怀疑。”白逐说,她不紧不慢地切碎博饼,淋上稀释的淡奶油,“我既然接收你的三位病人,那说明我肯定能为你提供技术保障。”
肖卓铭将几只剥了壳后煎得通红的竹节虾夹到自己碗里,却没急着下嘴,说:“不是三个,病人只有两个。”
“哦。”白逐停顿了一下,将一块薄饼送进嘴里,“我得到的消息是有三架冷冻舱,所以我以为有三个病人。那另外一架冷冻舱里是什么?”
肖卓铭思忖了一会儿,抬了抬眉毛,说:“一只狗。”
白逐看着她:“一只狗?”
“狗很健康,没有生病,也没有携带病菌,夫人不用担心。我只要给它解除冷冻就行,它照样能活蹦乱跳的。”肖卓铭在短暂的间隔后继续说下去,“大概是指挥官送给符衷的礼物。”
“噢,这样啊。”
白逐简单地答应了一句,她放下装有杏仁冻的硬瓷碗,看着肖卓铭面色平常地用筷子将虾肉准确地撕开,再浇上油料。肖卓铭自顾自吃着饭,她已经很久没有吃到过这样的味道了。
“听起来他们关系不错?”白逐问,她始终温和地抬着嘴角,莓果色的嘴唇在此时并不显得咄咄逼人,“离别时还送了礼物。”
“指挥官对我们都很好,他是个很好的领导者。如果是其他的什么人被送进了冷冻舱里,我想他也一定会送些什么东西,来表示祝福。他虽然凶得很,但人是不错的。”
肖卓铭平静地说,白逐没有从她的语气中听出什么异常。餐桌上的粉瓷花瓶镶着法国鎏金,里面的插着时鲜花卉,今天是黄蕊玫瑰和月季。肖卓铭撑着手肘看那个花瓶,数瓶身有几只飞燕。
“听起来你确实很尊重他了。”白逐说。
“嗯。不光是我,‘回溯计划’所有人都尊重他。”肖卓铭的视线从粉瓷花瓶转到白逐脸上去,她已经用完了早餐,尽管一盘大黄鱼胶和用竹签撑起来烤熟的黄鱼鲞丝毫未动。
白逐没有继续这个话题,朝桌上的餐盘比了个手势,问:“厨师的手艺不合心意?”
肖卓铭垂下眼睛扫了一圈,淡淡道:“全都按照我的家乡菜的手法来做,夫人确实有心了。没什么不合心意的,只是确实吃不下了,我还在为符衷的事情伤脑筋呢。”
佣工来收去了桌上的盘子,给白逐端去咖啡,再把一碗桃胶放在肖卓铭面前。白逐在咖啡中加入糖块,搅了搅,说:“肖医生是为了治好符衷才继续留在‘回溯计划’中的吗?”
“是的,治好符衷是指挥官亲口命令我必须要去做的事情,他非常重视符衷的健康与安全。但这只是其中一个原因,我另外还有科研计划,是附属于‘回溯计划’的,我当然得留下来。”
“哦,听得出来,你们的指挥官确实对下属们十分关心。”白逐若有所思,她放下杯子,摊开手,钻石戒指在灯下闪现夺目的辉光,“你不觉得这种关心有点微微过头吗?”
肖卓铭舀起桃胶,滑了一块下去,她低头看着碗里晃动的半凝固状液体,过了会儿才回答:“没有,我从来不觉得。”
白逐嗯了一声,问起其他的事情:“肖医生的‘另一个科研计划’是什么?我能知道些关于它的什么信息吗?说不定我的实验室能为你提供微薄的帮助。”
“这个很难解释,白夫人。”肖卓铭舀着最后两勺桃胶,她很少去看白逐,但白逐却并不觉得她没有礼貌,“我连您的实验室是什么样子都不知道,那我就更没法告诉你什么东西了。”
她把最后一口桃胶吞下去,放下勺子。白逐招来佣工收拾餐桌,站起身,取下搭在椅背上的外套。肖卓铭在一件线衫外套上麂皮牛角扣夹克,一扭头就看到玻璃墙外刮过的风雪。花园里的雕像伫立在冰冻的水池中央,一架子的紫藤和干枯的葡萄缠绕在冻硬的木块上,散落在雪地里的树丛中忽地蹿过一个漆黑的影子,消失在拉起来的窗帘背后。
“野猫。”白逐瞟了窗外一眼,她也看到了那个一闪即逝、慌张警惕的影子,低下头继续整理缝在袖口边的皮草,“公馆里经常有动物来光顾,野猫、雉鸡、野孔雀,甚至还有野狼。”
肖卓铭在晨间锻炼的时候有幸识得公馆全貌,当她站在高处的露台上时,能俯瞰山下蜿蜒的河道和大片的白桦林。山脉像波涛一样排开去,藏匿在起伏山势中的是一座座园林、庙堂和别墅。
这样的群山野性十足,加上连月的低温和暴风雪,山里的动物们找不到吃食,只得到处瞎撞,把公馆当作它们狩猎场的一部分。
“大兴安岭上空已经很久没有飞过一只鸟了,”白逐说,她带着肖卓铭前往地下实验室,“连雪鸮都销声匿迹,更别说斑鸠和椋鸟。狼群饿得整夜整夜嚎叫,几十里外都能听见。昨夜它们也嚎得厉害,肖医生听见了吗?”
“我没有听见。卧房里的窗帘一拉,什么声音都被隔绝在外面了,我很安静地睡了两个小时。”肖卓铭说。
“哦。”
肖卓铭走进电梯,背着自己的背包,里面通常装着她常用的工具和药品,还有几本书和一瓶水。她皱着眉点点脚尖,斟酌了一会儿问旁边的白逐:“风暴恐怕对猎场造成了很大的影像吧?”
白逐站在肖卓铭旁边半臂远的地方,她的外套衣领外翻,领口的皮草绕过前胸,在背后**,用一枚别针固定住。肖卓铭能闻到她身上的香水味,这味道大概也是粉红色的。
“糟糕透了,没有猎人愿意进山,猎场冷清得很。山上倒是有不少动物跑下来,有时候被猎人看到了,就能捡个便宜。”白逐说,“公馆就建在山中,野生动物比比皆是。我还看到过一匹老狼从灌木丛中钻出来,在花园里徘徊了两圈,然后一无所获地离开了。那是匹很老很老的老狼了,毛都快掉光了,眼睛也瞎掉了一只,在雪里饿着肚子瑟瑟发抖。我就这样站着,什么也没做,就这样看着它消失在雪里。”
说到这里白逐停顿了一会儿,呼出一口气,似乎在回想什么不愉快的事。半晌之后她继续说下去:“第二天早上就有人来跟我说,花园通往后山的路上发现了一具狼尸,都冻成冰块了。我不知道是不是那匹老狼,但我知道如果前一天夜里我让人丢给它几块生肉,老狼大概是不会死的。”
肖卓铭听白逐平静地讲述,她能感觉到白逐语气中不寻常的情绪,白逐在说起自然生灵的时候,往往比讨论人更有兴致。白逐说完后,两人在电梯中陷入沉默,肖卓铭思考着白逐话中的意义。
“但这些话现在说又有什么意义呢?马后炮罢了。”白逐按住袖边,“人就是这样,一番痛心疾首过后继续没心没肺地活着。”
电梯到底了,白逐等门打开后走出去,在门边进行身份验证。金属门后面又是一道走廊,然后再乘坐玻璃电梯往下降。肖卓铭在进入金属门后就不再与白逐说话,她在心里默默把路记住。
几分钟后,肖卓铭真正踩上实验室的地板,那时她就明白了符阳夏为什么要让白逐来接她。几乎与世隔绝的大兴安岭群山中竟然藏着一个世界顶尖的实验室,这是肖卓铭之前从未想象也从未听说过的,而她有幸踏入这里。她觉得自己被眷顾到了,似乎好运就要从现在开始。
“我们凿空了一整座山,又往下挖了几百米,修建了这座地下实验室。它完全与外界隔绝,所以你很少听得到有关它的信息。”白逐把皮草卸下来,搭在手臂上,“实验室是我的私人财产,我没给它取名字。你随便叫它什么都可以,小蓝、小黄......或者其他什么,都随便你。”
肖卓铭点点头:“夫人也要在自家的实验室里做研究吗?”
白逐没有否认,想了一会儿才回答:“以前我先生还在的时候,我还是中科院地质和地球物理研究所的研究员,我先生是国家天文台的研究员。那时候我们经常使用这间实验室。”
停顿了一会儿,她又添上一句:“不过那已经是十多年前的事了,我早就不再做研究了。”
肖卓铭没有回话。
“这些人是干什么的?”肖卓铭往一扇贴着标签的门指了指,里面有研究员在工作。
白逐在一扇门前停下来,旁边的门框上有块牌子,上面写着“规范操作”几个字。这块牌子在巡回舱上有相同的一块,肖卓铭记得很清楚,她多看了牌子几眼,踩了踩鞋跟。
“他们是另一支团队,在研究一种记忆提取技术,领队的是齐明利教授。我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说过齐明利教授,他是一位了不起的学者,我想你不应该不知道他。”
“当然,夫人,我很早之前就听说过齐教授了。他的‘同源互通假说’令我受益匪浅,在‘回溯计划’里时我们还对此做过研究。他还是我老师的老师。”
贴着“规范操作”的门从里面打开了,有个人走出来,取下口罩:“我是谁的老师?”
齐明利站在肖卓铭面前,停顿了一会儿,问白逐:“这就是那个从贝加尔湖来的医生吗?”
“是的,教授。”
“噢。”齐明利伸出手,肖卓铭同样与他握手,“齐明利。”
“肖卓铭。”
齐明利又回到刚才的问题上去,他显然对这个问题兴致勃勃:“你说我是你老师的老师?你的老师是谁?”
肖卓铭看着齐明利的眼镜,然后挪开视线,纠结了一下,说:“杨奇华教授。”
“我记得他,我记得最清楚的就是他了,那个坏小子,我记得他都快四十年了。”齐明利忽然情绪激烈起来,他把眼镜推上去,“听说他现在混得不错?”
白逐站在一边处理自己的事情,她没有参与到齐明利和肖卓铭的对话当中去。肖卓铭站得笔挺,把背包往肩上送一送。她把夹克衣领松开了,踩着皮靴站在原地沉默着和齐明利对视。
他们这样对峙了良久,最后以肖卓铭率先开口告终:“他现在是个有名的生物专家,CUBL的会长,‘回溯计划’医疗队的挂名队长。看起来确实挺不错的,至少比我好多了。”
齐明利把手从腰上放下来,盯着肖卓铭看了一会儿才取下眼镜擦了擦,点点头:“你这么年轻,未来的路还长着呢。杨奇华总算长本事了,没让我当年白操心。”
说完他转身推开玻璃门,挡住了“规范操作”的牌子,摇摇头走了进去:“我都89岁了,我还操这些心干什么呢?”
白逐示意肖卓铭跟着进去。
肖卓铭朝白逐歪了下脖子:“我老师的老师。真巧了。世界真小。”
白逐轻轻地笑。
玻璃门后的实验室里有一台隧道舱,规模较大,几乎占据了一半的空间,出入口亮着一圈白灯,示意舱门密封。肖卓铭往隧道舱内看了一眼,里面躺着一个人。
齐明利把肖卓铭的注意转移过去:“这是肖医生的三架冷冻舱,两个人,还有......一只狗,不错的搭配。”
“那只狗没有问题,可以直接解冻。”肖卓铭离开隧道舱,走过去把背包放在旁边的软椅里,“这里允许直接解冻吗?这只狗已经做过深度清洁和消毒,有必要还能再做一次。”
“我们现在先不考虑狗的问题,我们还有其他事情要做。屏幕上显示这个人叫符衷,我想他应该就是最重要的那个病人。嗯,据说他的大脑出了问题,记忆受损了?”齐明利点点手指。
肖卓铭脱掉夹克外套,换上白褂,说:“确实,他遇到大/麻/烦了。我既要治好他脑袋里的伤口,还要确保他的记忆不会出现损坏,我也遇到麻烦了。”
“我知道你遇到了麻烦,不然为什么把人运到我这里来呢?”
“什么意思?”
白逐回答:“齐明利教授发明了一项新技术,能利用基因定位人的记忆,然后进行提取和体外删改。他是世界上唯一一个能救符衷的人了。不然你以为,符阳夏为什么叫我派人去接你?”
肖卓铭闻言不语,舔了舔后牙槽,最后看看符衷,撑着手说:“原来我去了一趟46亿年前的地球,回来后发现世界已经大变样了。用基因定位记忆......他妈的,果然还是我太年轻了。”
“是啊,已经大变样了。”白逐摊开手。她似乎意有所指,又似乎是在就事论事。
旁边的隧道舱被打开了,里面的舱架自动脱出,上头放着一只透明棺材,有个人躺在里面。肖卓铭看着棺材被打上标签后送入了冰冻室,问:“那个人是谁?”
白逐撩起眼皮看了一眼,漫不经心地回答:“另一个需要提取记忆的人,不过他已经是个死人了。”
“哦。”肖卓铭看着冷冻室的门关上。
齐明利抬眼看看两人,开口道:“只有符衷一个人需要提取记忆吗?这个叫林城的人需不需要?”
“他不需要,他的记忆没问题,他只是得了一种怪病,有点难治。”肖卓铭戴好口罩,走过去将符衷的重塑舱拖出来,和齐明利一起将其推入隧道舱中。
白逐走到林城的舱边,低头端详林城的面容,问:“这个人得了什么病?他这副样子简直糟糕透了,你们在‘回溯计划’里遇到了什么妖魔鬼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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