溪亭日暮(1/2)
李重岩终于走进了李惠利医院的35层,这一层通常只为他一个人开放,但都到他这个年纪了,李重岩来这里的次数屈指可数。跟着他一起走进去的还有酒泉来的医生,此时正在抱怨天冷。
“没想到北京比酒泉还要糟糕。”医生说,他鼻头冻得通红,长时间待在飞机上让他看起来又累又虚。医生咳嗽了两声,呼出两口冷气,戴着羊皮手套的手不自觉地在身前搓了搓。
医生的抱怨并没有得到回应,李重岩走在他前面五步远的地方,他明明是病人,走路却比医生还要快。在一扇玻璃门外签了几个名后,有人为他打开了门,李重岩走近去,脱掉身上的外套。
占据了一整层楼的诊疗室比下了雪的广场还空旷,李重岩闻到飘在空气中的淡淡的消毒水味,他甚至觉得这个味道能让他安心。窗户玻璃充当了墙壁,黑洞洞的,窄窄地嵌在发光的天花板和地板中间。除雪器早就没有在工作了,玻璃外部结着一层霜壳,远处楼顶的红色警示灯在霜壳上发散成五芒星。
李重岩把自己的外套挂好后在扶着诊疗机坐下来,他弓起背,按了按肋骨下方隐隐作痛的地方,像是力度大了些,他的眉毛很快紧蹙了一下。医生正费劲地把围巾扯开,然后把身上笨重的大衣外套扒下来,这身衣服几乎把他闷得喘不过气。医生因为年纪大了而身高缩水,但面容和善,是个乐呵呵的红面孔老人。他还能系上三十四号的腰带,腰带上鼓起的肚子让他刚好能放手。
“总算轻松点了。”医生自言自语,对着摊在桌上的衣服喘口气,然后把口罩和手套戴上,回头看着李重岩,“为什么你看起来一点事都没有?你甚至都不需要穿什么厚衣服?”
“我不觉得冷,为什么要穿厚衣服?”李重岩说,他瞟一眼挂在对面墙上的黑色外套,觉得那似乎是一件可有可无的东西,“医院里很冷吗?”
门外有几个医生走进来,他们负责为李重岩治疗。酒泉跟来的医生看着李重岩耸了下肩膀,摊开手说:“我是说外面冷。”
“哦。”李重岩回答。
“李先生,我们先前已经看过了你的医疗报告,看样子就是这位......嗯......袁医生提交的。恕我直言,在医疗报告里,您的身体状况似乎不太好......癌细胞已经扩散了,肺部、腹腔......”
李惠利医院的几个医生站在李重岩面前,他们戴着防护目镜,说话的时候就把口罩拉下去。医生手里拿着写字板,上头夹着李重岩的医疗报告,正不断地被翻动,发出稀里哗啦的声响。
和蔼的袁医生站在这群人面前就显得气势不足起来,他背着手站在旁边,等他们说完后开口补充了一句:“我给他使用了扩散阻断剂,减缓了癌细胞扩散的速度,但......”
他的话没说完就被拿着写字板的医生抬手阻止了:“我知道,袁医生,我知道你们有在这么做。当然,如果是我,我也会这么做,并且强制要求李先生躺进诊疗机,接受癌细胞清除手术。”
袁医生被堵住了嘴巴,他尴尬地抬起手摸摸下嘴唇,然后双手放在鼓起的肚子上,一言不发了。拿着写字板的医生把脸转向李重岩,说:“您已经拖得太久,错过了最佳治疗时间。”
“酒泉那边有很多事情等着我去打理,我在发射中心时完全按照医生的要求按时接受治疗。”李重岩辩驳道,“我可是那边医疗中心的常客,那里的护士们都见过我这张脸了。”
“我不管您是在酒泉还是在巴格达,我也不管您是在开着火箭上太空还是在发射中心的大厅里拖地,我只知道您现在错过了最佳治疗时间,您麻烦大了。”
李重岩看着医生语速极快的嘴——他说话时两片嘴唇像是赶着去打架——睁着眼睛,有些愣神。
在医生说完后短暂的停顿里,李重岩的眼睛眨了眨,坐在椅子上从下而上看着医生的脸,说:“你们都是这么跟病人说话的吗?包括对着你们医院的大股东?”
“对于因为自身主观原因错失治疗机会的病人,我是会严厉批评的,这种行为令我生气,不管他是医院股东还是美国总统。医患关系里受伤的总是医生,我可不想做那个倒霉医生。”
李重岩还从来没有被人这么正面抨击过,他在几秒钟的出神后干巴巴地动了动嘴唇:“哦,是啊,现在看起来......我麻烦大了。”
医生放下手里的写字板,扶着腰说:“您终于有这个意识了。您在检查出异常后就应该返回北京来这儿接受治疗了,而您却还一直待在辐射极强的实验室里,靠着扩散阻断剂过活?”
“那时我要为卫星的事情忙碌,我不能停止探索的脚步,我必须得呆在那里,那是我的责任。现在卫星上天了,我终于可以歇歇了。”
“哦,是啊,您一直疲于为时间局奔命。”医生走到一边去调整仪器参数,李重岩在这时忽然咳嗽起来。他用帕子捂住嘴,咳出了一口血,然后不露声色地把嘴唇擦干净。
一直插不上嘴的袁医生在旁边说了一句:“幸好卫星成功发射了。”
“那卫星真争气。但这事儿还没完呢,真正的飞行器还在‘空中一号’里组装,那还得等上很多个月才能看到成果。”
医生朝李重岩走过去,站在他面前,不说话。李重岩抬着眼睛和他对视,最后抿抿唇,举起双手表示妥协,拿开手中的帕子后,在诊疗机的床上躺下。医生瞥到帕子上有血迹,他料想到了。
李重岩把手放在身前,躺了一会儿后,转过脸问医生:“我能信任你们吗?”
“什么?”医生问。
“你们能让我再多活半年吗?”
医生停下手里的动作,回头看他。
李重岩的目光很平静。
医生说:“为什么只想多活半年了?”
李重岩微微地笑了,他转过头,视线聚焦在顶上一个发光的小点:“我活到‘回溯计划’结束就可以了。多活没意思。”
一屋子的人都没有说话。医生站在旁边看了他一会儿,把手搭在诊疗机的舱盖上,似乎是想从李重岩脸上看出些什么来。期间北风吹过35楼的窗户,呼呜作响,如同身处黑夜里的芦苇荡。
但医生最后什么也没说,他点点头,回答李重岩最开始的问题:“当然,您可以信任我们。这一层楼也曾迎接过您的祖父和父亲,您完全可以信任我们。”
李重岩的祖父就是李惠利。
“半年就够了。”李重岩用很轻的声音说,轻得几乎听不见。
医生关上了诊疗机的舱门,李重岩躺在里面,叠着双手,面色平和,这样的神情已经很久没有出现在他脸上过了。袁医生看到李重岩闭上眼睛,就像睡过去了一样,把污浊的皮囊清洗干净。
*
一天后,魏山华站在了伊尔库茨克机场的专机等候厅里。空荡荡的机场上有几辆漆着醒目橘黄色标志的小叉车在跑来跑去,把这一头的纸箱子运到机场另一头去——雪实在是太大了。
清雪车正在动作迅速地清理一条跑道,两侧的航空灯亮着光柱犹如希腊石柱般直直地挺立在平坦的雪地里,几乎要打到蛛网那个高度上去,构成一座贯穿天地的神殿。机场里的供暖系统大部分都没有开启,冷得空气都透着蓝色。这里已经将近20天没有起降过飞机了,候机大厅里通常只有顶着假笑的服务机器人在瞎逛,分外冷清。
魏山华拢着驼绒上衣,包起领子御寒,单独开辟的专机等候厅也冷得不像样,几乎与外头没什么区别。他坐在咖啡座里,扭头看看蓝色玻璃外面,监视着清雪车是否在认真工作。手边放着冷冰冰的报纸,一杯热咖啡冒着水汽,另一杯在魏锦南手里。
“现在你都有专机接送了?那个医生是个什么不得了的人物?”魏锦南问,他刚陪着儿子坐火车从伊尔库茨克冰天雪地的郊外赶到这里,眼里还留着对郊外风光温情的眷恋。
魏山华抖了抖报纸,纸张抖动的声音让等候厅里寂静的空气也像铃铛一样叮当作响起来。他笑着看了看天上,等着飞机上的航照灯出现在视野里,说:“飞机不是医生的,是另一位的。”
“哪位?”
“东北猎场的女主人。”魏山华想了想说,“我在电话里听到她这样说的。”
魏锦南的表情僵了一下,他皱起眉,用一种难以置信的目光看着儿子,问:“东北猎场的女主人?你说的是真的吗?”
魏山华有点奇怪,他摊开手表示自己的清白,回答:“当然,那个医生是这么告诉我的。一个猎场的女主人,还是买得起私人飞机的吧?简直绰绰有余了。”
“她当然买得起,你也不想想她是谁,别说一架,一百架她都买得起。”
“所以她是谁?”
魏锦南没说话,沉默了几秒后问回去:“给你打电话的那个医生是跟黑帮混的?”
“放屁,她是良民。高材生,有四个学位,在‘回溯计划’的医疗队里跟着我们出任务的。看她那个样子就不是黑会的人,你在搞笑吗?她一心搞科学,心里只有社会主义和党。”
“好吧,好吧,这个医生很正,我知道了,你不用再说了,再说就烦了,就算有四个学位也不至于如此?”魏锦南捂住额头,“但我劝你最好小心点,小子,小心那个女主人。”
魏山华同样皱眉,两父子皱眉的姿势和神情异曲同工:“所以她到底是谁呢?我越来越好奇了,一个猎场的主人而已,怎么让你这么紧张?你也不差钱啊。”
“这是钱不钱的问题吗?要比谁有钱我丝毫不怵。听着,好儿子,都已经在机场了,爸知道拦不住你。但我得提醒你一句,少跟女主人打交道,也别去碰他们的事。”
“我为什么要跟她打交道?”
“专门派飞机来接你,你说你为什么要跟她打交道?你最好离她远一点,越远越好。”
魏山华不理解。
魏锦南站起身,把膝盖上的灰尘掸掉,站在窗边看着外面泛着蓝光的雪被,他的影子倒映在弧形的玻璃上。他此时显得有些忧郁,呼出的气息在面前的玻璃上留下一片水雾,咖啡已经凉了。
过了很久,大概有一分钟,魏山华才听见父亲开口:“她是黑帮的首领。”
“什么?”
“果然你所知甚少。”魏锦南说,他抄着裤兜,左手端着咖啡杯却不喝,“她是帮派首领,东北白家知道吗?她就是白家夫人,白逐女士。”
“白逐?”
“嗯,白逐,事先知道一下她的名字对你有好处。”
魏山华说:“我知道她。”
“?”
“她是‘回溯计划’指挥官的母亲。”魏山华扣紧手指,然后又把手指放在嘴唇上,靠进椅背,颇为不自在,“我曾让妈妈帮忙查过一些资料,正好查到了这个人。”
魏锦南薅了魏山华一头:“你还知道用你妈的特权走后门?”
“这是重点吗?”
魏锦南没有再说话,他继续看着外面模糊的天色。橙黄色的小叉车从另一头回来了,前边空荡荡的的,两条插板微微上翘,一路抖动着开进了地下仓库里。仓库门前立着牌子,写着“应急”,一道孤零零的横杆挂在门前,亭子里亮着灯光。大胡子胖老头正坐在里面喝伏特加,他的脸像一张面饼,胡子则让他更加膨胀,小小的亭子几乎容不下他了。
“看来你也不是所知甚少。既然你知道这个人,那你应该心里有数。至于其他的我也不多问了,你自己的路自己走,小心着点,别着了人家的道。离黑帮远点,这是我的忠告。”
魏山华笑了笑,说:“我会小心的。不过我没想到有一天会见到这位白逐女士,她可是指挥官的母亲。要知道,我还因为私自调查这事被罚得很重。”
“罚了你什么?”
魏山华没有告诉他,魏锦南也没有多问。两人就这样忽然静下去,魏锦南拨弄着袖子上的纽扣,轻声说:“让你远离黑帮,其实你现在就在黑帮里。”
“这是什么意思?我是良民,爸爸,不是吗?你看起来才像个黑帮成员,看看你这样子。”
“时间局是最黑的地方。”魏锦南说,他看着新雪飘落在突起的石台上,一整块草坪的颜色就像洗得发白的牛仔裤,“藏污纳垢,臭不可闻。”
魏山华忽地不知如何回答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话,他怔愣在原地,听雪擦过玻璃的声音。
空中渐渐传来轰鸣,一架飞机的航照灯出现在风雪里,闪烁着,正朝着机场过来。等候厅里的广播响了起来,魏山华知道自己得走了。出口前的灯成了绿色,两个穿制服的警察等候在那里。
他背上自己的背包,把驼绒外套的衣领和袖口整理好,戴上黑色的帽子,帽边上用白色的花体写着“枪炮与玫瑰”。他和父亲拥抱了一下,那时候他猛然觉得,父亲已经老去很多了。
“注意安全,爸爸,监狱长是高危职业。”魏山华提醒道。
魏锦南拍拍衣服,虽然他的衣服足够整洁:“该要注意安全的是你,坏小子,谁知道你怎么会跟白逐碰上面。我自己的事我会看着办,前阵子监狱里跑了一个,现在还没抓回来呢。”
“那个叫唐霁的?事儿犯得大,动静倒不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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