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闻惊变(1/2)
“我从小在这儿长大。”李重岩走下直升机后说,他站在细软的、还没被雪完全覆盖的沙滩上,飞机的探照灯光晕投射到了平静无波的湖面,“在我爷爷那时候,这里还是一片寂静之地。”
白逐把着枪站在一旁,她远远地看着湖岸周边围拢的小巧的山脉,这里的山跟大兴安岭的山不一样。白逐呼出一口气,野外起了雾,刮着风,冷彻骨髓。她看到一排防风林下面长着枝叶横生的灌木,有些是蓝莓,有些是黑越橘,还有些是酸浆。这些树木到了一定季节就会开花、结出亮莹莹的彩色的果子,使得森林充满情调。不过现在只剩下枯枝败叶,情调已经离开了。
“咱们第一次见面还是在这儿呢,来给王爷过生日。那时候你才几岁?十二,还是十三?记不清了,反正来了很多人。”白逐说,她扫视着面前黑糊糊的景色,一边摇着头。
“后来我因为犯了罪去监狱待了几年,出来之后我就去北京了,再也没回来过。三十多年了,我没想到自己有一天居然又站在了这里,而这里看起来根本没什么变化。”
镇江王爷的公馆位于长满榉树和白杨的山脚下,挨着一片天然湖泊。在黑暗还没降临的时候,气候暖和的黄昏中通常有人在湖上吹笛,他的小船在棱纹遍布的湖面上漂浮。湖里的鲈鱼似乎总被笛声吸引,在小船旁回游。夕照洒在湖底,照亮了铜绿色的湖水,还有沙地上散布着的树枝残块,就像生着焰火。
“你是想到这儿来避难的对吧?外头闹得满城风雨,而你却想跑到这个清净的好地方来过悠闲日子。”
李重岩笑了笑,他看着湖上飘飞的细雪,说:“在你站在桥上的时候,你不就已经把一切都弄明白了吗?没有什么能逃过白夫人的眼睛。”
“我对你近日来的电话、书信都进行了监听,主席签署命令后十二小时,猎鹰把你这个指控案给揽下来了,总领队就是我。所以你现在是被我抓到的国际通缉犯,过会儿我就要把你带回去复命了。”
“我知道你们在我的通话设备里安装了声纹识别软件,追踪我的位置,然后等我出现了,你们就会动用卫星,用伽马射线把我烤熟。”李重岩说,他握着伯莱塔的枪口,一下一下抹着枪管,然后抬起头看了看头顶的天空,他知道天上的电子眼正紧盯着他,“但你不会这么做的,白夫人。你还想从我身上弄出点什么东西来,而且为了你自己的名声,你也不会这么做的。”
“我不做有人会做。现在天上的卫星都在等着我的命令,在这之前,我让他们把监控关掉了。这是最后一点仁慈,希望你能意识到自己的处境,你再过90分钟不再是时间局长了。”
白逐把一张单子递给他,这是国务院签署的免职声明书。李重岩接过去看了一眼,他的反应很淡,似乎这跟他没有关系。过了会儿后他把纸折起来,说:“新局长变成了唐霖了。”
“是啊,大会堂里五分之四的人都把票投给了他,所以他当然临危受命成为了时间局的局长。他恐怕是我们这群人当中升官升得最快的一个,部长的椅子还没坐热,就挨上了局长的座位。”
李重岩没有说什么,他对此不予置评。直升机停在湖畔,旋桨已经停下来了,只有灯还照着,他们要把李重岩照得明明白白的。山野的冷冽清新的气息吸进胸腔里,让李重岩饱受癌症折磨的身躯得到了一种健康的假象,似乎他又焕发出了年轻的活力。李重岩低声地咳嗽着,他六小时前打了阻断剂,所以他才得以站在这里若无其事地跟白逐交谈。
“我们进去说吧,屋子里会暖和一点。”李重岩率先说道,他把免职声明书放进衣兜,转身往伫立在湖边的公馆走去,三层楼高的独栋别墅在黑暗的夜空背景下闪出几点寒光。
门厅里挂着壁毯,是乌拉圭出产的手工编织挂毯。公馆里的陈设并不太旧,也很干净,好像有人在居住。李重岩扫视了一圈别墅的大厅,他能从晶亮的窗玻璃看到外面的景象,他能感觉到隔着一道绿篱的树丛里藏着不少白逐的人,现在这座别墅已经被严密地包围起来了。李重岩放下枪,不慌不忙地脱掉手套,领着白逐往里走去。
他把磁门打开,走进去按亮了灯:“这是公馆的安全屋,墙壁做了加固处理,隔音效果很好,每天都会有人检查室内有没有窃听窃视器。你可以在这里开枪,没人会听到。”
白逐一言不发地走进屋里,她没把枪放下。李重岩生燃壁炉,火光开始在沉寂多年的炉龛里跳跃,让这处打满立柜的房间更加亮堂。白逐感受到一股热气正向自己袭来,这火光让公馆有了一点生机。她环视这间屋子,格局不大,三面墙都用立柜占满了,一面墙空了出来。立柜里面有些格子是空的。屋中央摆着办公桌,前面有三座会客沙发。
“在这儿聊聊咱们的生意最合适不过了。”白逐说道。
李重岩没接话,他走到空出来的那面墙前,看着挂在墙上的相片。他把相框取了下来,低头看着它,然后亮给白逐看了看:“我爷爷。”
白逐点点头。李重岩把相框在手心里拍了拍,然后挂回原来的地方去。他转了一**子,四处看了看安全屋中的摆设,问了一个不相干的问题:“顾歧川没跟你一起来吗?”
“你难道很希望他来?”白逐问,她仍抱着枪,站在离李重岩三步远的地方盯着他,随时都能抬起枪口朝他的脑袋射//出一颗子弹。
“我觉得他应该要来这里。他是你妹夫,你们又是商业伙伴,早就结成联盟了。现在眼见着我这个恐怖组织头目要落网了,他难道不应该露个面吗?”
白逐蹙起眉毛:“这么一想确实是的。”
李重岩摊开手,他脱掉外套搭在办公桌上,在沙发上坐了下来。他看了一眼墙上的照片,眯起眼睛说道:“我爷爷......镇江王爷还剁掉了他四根手指,老三不会忘记这件事的。”
“换我我也忘不了。”白逐说,“好了,不说这些事。我得给你看个东西。”
她把一台移动电话丢给李重岩,然后打开平板放在办公桌上,上面是实时监控录像。李重岩按开了手机,里面立刻开始播放录音,他把手机靠在耳朵旁边。屏幕上的监控中出现了“空中一号”实验室的内部景象,肖卓铭正站在全透明观察室外踱步,看起来是在打电话。李重岩注视着屏幕上的影像,他知道画面中有什么人,他也知道这是哪里的监控录像。
李重岩听了一阵录音就把手机甩开了,说:“这是什么?”
“这是我要给你看的东西。”白逐说,她盯着李重岩的眼睛,她看到李重岩的眼眶有些发红,“现在你外甥女处于我的监视下,她的一举一动我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白五!”李重岩站起来,激烈的情绪波动让他猛地捂住嘴咳嗽,身体疼得厉害,胸腔里的某个地方像是要裂开一样剧烈地跳动着。
白逐还是站在原地,她冷淡地看着李重岩,没有什么表情和动作。李重岩扶着沙发扶手咳嗽了一阵,他用帕子揩了揩嘴唇,看到巾帕上染着新鲜的红色。白逐注意到了他在咳血。
“你想干什么,白逐?”李重岩问。
“不是我想干什么,是唐霖想干什么。”
“你什么意思?”
白逐抬了抬下巴,说:“你慢慢地看下去,耐心等待一会儿。然后你就什么都知道了,你会感谢我的。”
李重岩默默地看着平板,几分钟后,肖卓铭进入观察室,和林城在交流。然后屏幕中闪现出红光,紧接着一群穿着黑色战术服的人闯了进来,李重岩看清楚了他们臂章上的图案。
“‘清道夫’?”
“‘清道夫’是直属于公安部的武装部队,他们的部长郑东彝你应该不陌生吧?”
“他是鹿狼门下的旁支,跟唐霖师出同门。”李重岩把沾血的帕子叠好,放回桌上,“这个混蛋。”
白逐抬着眼睛看他:“《遗留居民强制清除决案书》刚出来的时候,我们就想把‘清道夫’部队归到国务院和中央军委的直接领导下。但是符阳夏拒绝了,不光是他,军委办公厅、军委联合参谋部几乎都拒绝了。四总不接这个脏活,符阳夏说军队不该把枪口对准自己的人民,他这话倒是说对了。但活总得有人干,于是公安部就出手了,郑东彝真是个懂大势的好家伙。”
“他和唐霖搞成一伙去了,郑东彝肯定想着借着唐霖这个跳板跳进北冥的主门里。鹿狼门下是不是没一个好东西?怎么就这个门下的事儿最多?上次也是,这次也是。”
“大清洗中那个门是好东西?我从没说过自己很正义,我的手并不干净,你也一样,大家都一样。”白逐说,“只不过是利益相关罢了。四爷,大清洗已经开始了,我们互相猎杀。”
李重岩看着她,又低头去看着平板上仍在继续的监控录像,肖卓铭和抓捕她的人打了起来,“清道夫”板住了肖卓铭的手,然后把手铐给她上到了最紧的一格。李重岩闭了闭眼睛,抬手揉着眉心,他头痛得厉害,觉得有些站不稳。壁炉里的火还在烈烈地烧着,在火光照耀下,被烧得焦黑的砖块显露出一种奇异的质感。李重岩睁开眼睛,朦朦胧胧地看着橘黄色的火焰,还有烟。
“你怎么会弄来这些东西?”
“我为什么会弄不来?我要抓国际通缉犯难道不应该去了解了解他的家人吗?另外,‘空中一号’里有我的眼线,而且我现在跟符家在合作。”
李重岩靠在沙发扶手上,他撑住身子,好减轻一点疼痛感。李重岩知道自己的病很严重,他可能过不了多久就要被装进棺材埋进土里去了。他知道自己的现状。李重岩和白逐对视了一会儿,白逐没有把话说得太直白,但李重岩稍加思考就能明白她真正的意思。
见李重岩没有答话,白逐说:“很意外吗?”
“是有点。我没想到你还愿意和符家合作,我原本以为你们两家不共戴天。”
“特殊时期各取所需罢了。”白逐耸耸肩,她朝李重岩走进一步,还是分开两脚站立着,“我连你都能找上,跟符家合作一阵又怎么了?”
李重岩很快接受了这个现实,他抿了一下嘴唇,伸手去把架在桌上的平板拿过来:“她在‘空中一号’做什么实验?”
白逐皱了皱眉:“难道你不知道吗?”
李重岩抬起眼皮,灯光照亮了他眼里薄薄的水光:“她很少主动跟我联系,她也很少告诉我关于她的一些事情。我那个外甥女,她从来不接我的电话。我们两个就像陌生人。”
“但你的眼睛里表现出来的可不是这么回事。”白逐摇着头说,她一直看着李重岩,虽然这儿除了他们没别人,“北极出现了传染病,肖卓铭医生就是专门研究这种病的,那个重症患者是全世界第一个感染者,是在‘回溯计划’里执行任务时感染的。现在第一支抑制剂已经研发出来了,效果良好,准备投入北极使用。”
“我明白了,我这段日子疲于逃命错过太多东西了。你能告诉我这是什么传染病吗?”
白逐点着头,食指在扳机上抹了一下,告诉他:“龙血污染。”
“龙血污染?”李重岩重复了一遍,他扣着手,盯着白逐的眼睛。然后他们都笑起来,就像从前一样。炉火烧得正盛,亮堂的光让四壁的立柜置于一种晚霞般温柔的暖意中,让人只想枕着这种温暖睡过去,最好再做一个像火光那样明亮的梦。
“哦,是啊,龙血污染。”白逐笑着说,她就像在开玩笑,但有些真心话只能用开玩笑的方式说出来。
“我的天哪。”
李重岩这下终于什么都知道了,但有时候知道真相并不是一件好事,这些信息无疑使他更加疲惫,他宁愿自己不要明白的好。胸口发疼,似乎血管都被堵住了,让他呼吸困难。但他清除这不只是血管栓塞的功劳。就这样吧,李重岩想,就这样吧,时间转了一个身,失去的东西都会以另一种方式回来。
白逐等着李重岩说话,她沉得住气,她只想要最后的结果。李重岩回到沙发里坐下,松软的靠垫让他得到了放松,说:“好吧。只要能把这事摆平,多少钱我都愿意出。”
枪管顶在了李重岩的额头上,白逐逼近他,就站在他的鞋尖前面:“我不是来要钱的,四爷,白家不缺钱。你的钱应该捐去给北极基地,或者‘回溯计划’。我抓你易如反掌,我杀你同样也费不了多少事。我之所以还没开枪,那是因为我想让你最后再干一件好事。”
“你要我干什么?”
“恢复肖卓铭从‘空中一号’返回地面权限。”
李重岩皱起眉:“她的权限是我禁掉的,现在又叫我恢复过去?我凭什么相信你?”
白逐别了一下枪管,说:“如果你现在就把权限给她恢复了,那么肖卓铭马上就变成了合格的自由公民,‘清道夫’对她的所作所为就是违法的。我事先已经为肖卓铭弄到了国务院签发的特殊保护人群证明书,因为她是精英人才。她现在受到特殊保护,却被一群野蛮人殴打。如果我记得没错,法案中对这种行为明令禁止了吧?政府也得为自己考虑考虑。”
李重岩知道白逐要干什么了,她就是想制造证据坐实“清道夫”的罪名,然后以此为借口向公安部开炮。这小打小闹一下可能不能把郑东彝怎么样,但白逐只是想要一个合理的理由罢了。
监控中,肖卓铭抬着双手走出了观察室,然后她立刻就被“清道夫”压倒,扳住她的手给她上紧了手铐。肖卓铭和“清道夫”打了起来,李重岩看到有人用拳头击打肖卓铭的腰腹部位。
“李重岩,这就是‘清道夫’在‘空中一号’里对受国家保护的合格公民做出的事情。他们殴打一位接受过精英教育的高学历人才,他们使用暴力手段让她屈服。”
“军委没接这活是对的,符阳夏做了件正确的事。”李重岩看着监控录像上混乱的人群说,他说的是他心里所想,“这世道乱了。”
白逐仍抬着枪口抵在李重岩的太阳穴上,她看了眼办公桌上的时钟,抬着嘴角笑了笑:“这群野蛮人开始拿着肖卓铭的学术资料在质问她,估计就是‘龙血污染’的事儿了,你说对吧?唐霖嗅到风声了,他准备把这个全世界的救世主给消灭掉。你难道还没看出唐霖的心思吗?他根本就不想解决空洞危机,但无助的人们还把希望寄托在时间局身上。”
李重岩讽刺道:“咱们这群人之间的斗争殃及了全国人民。”
“‘清道夫’过会儿就要把人带走了,你得在他们把肖卓铭带出‘空中一号’之前把恢复权限的通知打到实验室里去,不然一切都晚了。难道你想你最爱的外甥女就这样被唐霖抓走吗?”
“但是她还是被带走了,不管我签不签通知书,这都是业已发生的事实。谁来解救她?我现在就想去唐霖的办公室朝他脑袋上来一枪,但是你却把我堵在这里。”李重岩说着又咳嗽起来。
“怎么解救那是一码事,揪住郑东彝和唐霖的小辫子又是另外一码事,事情要一码一码地解决。现在你把通知书签了,就解决了其中一个问题,然后我会慢慢考虑解决肖卓铭的事的,我已经计划好了。”白逐把文件放在李重岩面前,又看了眼时钟,像在等待什么,“现在距离你卸任时间局局长只剩下不到一小时,时间一过你就成了废人,就什么事都办不成了。”
李重岩思忖了一会儿,他拔出钢笔,在文件的相应位置签上了自己的名。白逐拿出公章,李重岩看了她一眼,没说什么,在纸上敲了两个章。
白逐收好文件,按着耳机说道:“权限恢复。”
“你在给谁下命令?”
“那有好多了。‘空中一号’的协调部工作人员、林仪风,还有北极基地里的符衷。”
李重岩坦然地点点头:“原来你们都串通好了。”
监控里的“清道夫”队长正拿着一个信封质问肖卓铭,但白逐把平板拿过去关掉了:“你在这最后一小时里做了一个正确的决定。”
李重岩用帕子抹掉咳出来的血,撑着沙发扶手喘气,阻断药的药效快没了,连续不断的神经痛一直折磨着他。李重岩笑了笑,说:“现在我是不是该被戴上手铐,跟着你们回北京去复命了?迎接我的将会是法官和狱警,然后就是死刑场的铁丝网和沙石地。”
“四爷,我再问问你,墨尔本那事儿到底是不是你干的?”
“你是来逼我认罪的吗?”
“不,我不是以猎鹰突击队总领队的身份问你的。不过这又怎么样呢?在法庭上出丑的还是你。我以一个普通民众的身份来问问你,李重岩局长,墨尔本的恐怖袭击是你干的吗?”
李重岩表情很淡,他摇了摇头:“不是我。”
“有罪也好清白也好,总得有个背锅的被拉出来堵住悠悠众口。”白逐说。
李重岩摊开手:“我就成了那个背锅的,谁叫我加入了‘红河会’这个狼窝。但就算不是因为这个,也早就有一大堆人等着整我一下。这不,好时机随着黑洞危机一同降临了。”
白逐点点头:“好像是这么回事。有好多人都在起诉你,你有不止一项指控。墙倒众人推,成都军区、西藏军区的人都争着来插一脚。杨奇阑中将你该知道吧?她也打算起诉你。西藏那事儿包不住了,四爷。ALICPT已经慢慢出现在人们的视野里了,我很难保证接下来不会发生什么。”
“所有的秘密都不是秘密,早晚要被泄露出去的,只不过是时间问题罢了。”李重岩看着她,他们两个在各自的领域里都是巨头,两位巨头已经很久没有这样面对面说过话了。
白逐看着他笑起来。他们都笑起来。白逐开口说道:“在你签下《联合国对‘回溯计划’最高指令》这份文件的时候,你有没有想过今天呢?”
李重岩眯了一下眼睛,他想起了白逐说的那份文件:“哦,那是最开始的事情了。我当然想过后果,我也预料到了会有今天。所以我现在很平静,就算你拿枪指着我。”
“嗯。破罐子破摔的意思吧?”
“反正我其实也活不了多久了。癌细胞扩散了,全身各处。很疼,真的非常疼。据说现在有了一种叫重塑舱的新型医疗设备,说不定能救我这个病。但我好像没时间去治病了。”李重岩说。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