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来无恙(1/2)
符阳夏抬起眼皮看了看站在季垚身后的季宋临,由于不适应阳光,他的眼睛一直眯着,叠起来的皱纹就更多了。季宋临也在看他,两人对视了一会儿,符阳夏先把视线转开了。季宋临看到了符阳夏的眼睛,那双眼睛里多了很多他之前从未见过的情绪。季宋临想,原来已经过去了十年,原来他老去了这么多。
“媒体关系部主管、后勤部主管、人力资源调配部主管。”季垚向符阳夏一一介绍跟随自己一起来的几个人,最后点到季宋临的时候停顿了一秒,“时间总局执行部前部长,季宋临。”
符阳夏朝他们点点头,没有去看季宋临,不过没人注意到这一点。季垚退后一步,朝符阳夏比了个手势,示意他跟随自己乘坐专车前往总指挥部。发射场的电网围墙外面停着悍马车队,他们早早地就在这里等着了。车身上漆着雪地迷彩,站在车门旁的士兵和执行员见到符阳夏和季垚出来均抬手行礼,阳光明晃晃地照在他们的肩章和帽章上。
季垚和符阳夏坐进中间一辆车的后座,季宋临坐在前座副驾驶,然后戴上了耳机,指挥车队开动。盘旋在空中的护卫直升机排成阵列往两边离开了,旋桨发出的噪声渐渐消失在高楼背后。符阳夏拢着长衣,把帽子摘下来放在膝盖上,默默地靠在后面看了季宋临一会儿。季宋临不经意地扫了一眼后视镜,他在后视镜里看到了符阳夏,他们仓促地对视了一瞬。
车队动了起来,符阳夏扭过头看向窗外,眼前的事物像是在流淌。车子很快驶过围墙,开阔的雪地上立着不少钢架支撑的大家伙,都在粼粼地反射着太阳光。港口的防波堤一直沿着海岸延伸到远处一座高地,然后凿穿了一条隧道,转过一个大弯后利落地刺向更远处的海面。跨海大桥上飞驰着列车,军舰正发出嘹亮的笛声,数十架飞机从高耸的建筑群中疾速驶过。
“你们把这儿弄得真不错。”符阳夏对季垚说。
季垚笑了笑,搭着手倚在靠背上,压着帽子,说:“是前辈留下来的遗物,我们只不过对它稍作修缮。”
季宋临膝上放着电脑,他密切监视着直升机和其他护卫车发来的报告。听到季垚和符阳夏的对话后,他抬起眼睛看了看后视镜,符阳夏的表情很温和,似乎他没听明白季垚话里的意思。车队转了一个弯,开车的驾驶员把着方向盘开进一条黑色的宽阔道路,稍微把目光往上抬一抬就能看到伫立在太阳前方的黑色巨塔,云气和光晕淹没了塔顶。
符阳夏看着几架GRO-35战斗机从斜上方的天空中飞过去,说:“你们的情况我都了解了,现在所有的军队都已经调配完毕,接下来我们要做的只有等待对吗?”
“我们已经通过多次会议和军委、国务院达成了一致,并且拟定了作战决案书。我们的科研专家组认定战争将会在半个月后开始,而且是在木星和月球的潮汐引力达到最大时发生。”
“这听起来不可思议,潮汐引力将会对地球上的海洋运动造成极大的影响,这几乎可以断定战争必然会在海面上打响了。”符阳夏把目光转向季垚。
车子轰隆隆地前进,但并不颠簸。季垚点点头,说:“我们的天文学家调用了超大口径望远镜、行星基站望远镜、黑洞探测望远镜观察了众多天体,他们演算出了这个结果。”
符阳夏没说话,他又默默地看着坐在前面的季宋临了。符阳夏像是知道什么,就算不用季垚自己说,他也知道季宋临肯定参与了“天文学家”的观测和计算。但季宋临这次没有看后视镜,他偏着头看车子外面的反光镜,看那些流水一样消失的房屋、道路。沉默,一直沉默。季宋临戴着耳机,话筒贴着他的下巴。仿佛耳机是一道屏障,把他和外界隔绝开来。
车队在总指挥部的平行结构建筑前停下来,黑白相间的铁柱子降了下去,大门打开后他们驶入一座小广场,四角架有哨岗,上面有带枪护卫在瞭望巡逻。符阳夏下车后戴好帽子,他抬起头就看到黑塔,还看到被黑塔托起来的太阳。此时那个悬挂在天上的光球外部多了一个刺眼的大圆环,还带着点彩虹的颜色。
“日晕。”符阳夏站在檐廊下说,他戴上手套,看着那个彩色的晕环笑起来,“我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这样的奇观了。”
他回头想把这个好消息告诉谁,但他回头后看到了抱着电脑箱和耳机的季宋临。季垚本站在符阳夏身边,他瞥了两人一眼,没打算出声。符阳夏眯着眼睛,阳光刺得他有点难受,但他仍不想戴墨镜。季宋临抱着沉重的箱子站在檐廊下的阴影里,距离符阳夏一米远。他们离得很近,一伸手就能碰到对方。符阳夏就这样看着他,像在笑,又像没有。
“我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这样的奇观了。”符阳夏接上了刚才没说出口的话,他这话是对季宋临说的。
季宋临的眉毛压着眼眶,眼尾的痣使他的眼神看起来更加深邃,犹如银河下的森林。他点点头,就像平常跟老友打招呼,说:“我也是第一次看见。”
这句话的真实性并不重要,也没人会去求证他到底有没有在说谎。季宋临的内心,符阳夏的过去,星辰似火的夜晚,寒风吹彻的冬天。季垚没去过问,他给了他们见面的时间。秘密是属于父辈的,现在、将来要发生的,都在过去已经发生了。太阳底下无新事。
“将军。”季垚提醒了符阳夏一声。
符阳夏别开视线,朝季垚露出微笑,侧身走入指挥部的大厅,他解开脖子上的貂子绒,叠好后拿在手里。季宋临看着符阳夏的背影,抿了抿嘴唇,再抬头看向将太阳圈起来的那个光环。这样的景象容易让人产生错觉,认为一天中同时升起了两个太阳。黑塔伫立在那里,日月为它增添光辉。太阳快落下去了,季宋临想,长达半年的极昼即将落幕了。
会议上,人们再就作战计划进行了细化和更改。所有的科研专家和各部门干部都坐在了议席上,星河开启适应性逻辑系统后也被准许参加会议。星河是受量子主机控制的人工智能,但开了逻辑系统后跟一个正常人没什么两样,甚至比很多人都要聪明、严谨。它在“回溯计划”期间学到了很多东西,强大的学习能力让它的逻辑思维愈发严密,季垚甚至感觉它除了思维能力外,还有了点其他的东西。
季垚在晚饭前结束了会议,季宋临收拾好面前的东西后跟季垚打了个报告就离开了。季垚离开会议室前,符阳夏还没有走,他默不言语地看着桌上钉好的文件,但季垚知道他的心思根本没在文件上。人群渐渐散去了,拉开的窗帘后面露出洁净的天幕,蓝色的大气一直通向黑黢黢的太空。有个发亮的小点在天上挪动,那就是“老狐狸”号飞行器。
“将军。”季垚在寂静的氛围中说。
符阳夏抬起头看了看他,然后站起身,把放在旁边的手套拿起来:“有什么事要说吗?”
“之前‘回溯计划’里有一次大撤退,我们撤走了很多人。”季垚扣着手指斟酌词句,几次把目光转向别处,“您知道,您的儿子也在撤退之列。他伤得不轻.....我很抱歉,我就是想问问,他回去之后还好吗?如果有什么不妥的,我先给您道歉。”
符阳夏看着季垚的眼睛,平静的对视能让人看清对方的真正所想。季垚说完后便一言不发地站在符阳夏面前,他这是第一次真正面对符衷的父亲,他有点紧张,还有激动。季垚心跳得很快,太阳穴那里好像有根血管在随着心跳搏动,这种紧张感让他口干舌燥。他不知道符阳夏心里会怎么想,也许他压根就没把自己放在眼里。
长长的寂静后,符阳夏终于开口了:“他最近很好。在我来这里之前,我去跟他见了一面,他一切都很好。我想你也一定很想听到这样的好消息对不对?”
季垚笑了,符阳夏也跟着笑起来。季垚垂下眼睫,用拇指摩挲着帽子上的徽章,说:“那这样最好不过了。”
“我想他即使脱离了‘回溯计划’,他也一定会想念他曾经的战友,还有他曾经的指挥官的。”符阳夏说着点点头,“我看得出来,他非常想念你们。”
季垚没有说话,他觉得此时不说话就是最好的。符阳夏戴好了手套,把貂子绒围脖拿在手里,展开来,又叠上。他打算要离开这儿了。季垚说:“将军用过了晚餐,可以去海底基地看看。”
符阳夏抬头看着他,像是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海底基地。”季垚重复了一遍,“就在咱们脚下的海里,我想您应该是知道的。您可以去那里看看,有人会在那儿等着您。要我陪您去吗?”
“你什么都知道了对吧?你知道我曾经来过这里,做了什么事。”符阳夏说。
季垚点头,他没打算否认:“是的,我全都知道了,知道一切细节。‘回溯计划’里的人有权知道那些事,这样我们才能赢得战争。我们要回家,将军,我们不得不胜利。”
符阳夏拿着帽子拍了拍,低头沉思了一会儿,很轻地点了一下头:“我知道了,谢谢你。我会去海底基地看看的。”
他说完就离开了,季垚看着他消失在门边,再把会议厅的门关上。季垚知道符阳夏不想让自己陪同,不过这就是季垚想要的。他到窗边去看了看,日虹不知什么时候消失了,太阳变成了火红色的头颅,低垂在海岸边。几只巨鹰在云层中穿梭,过会儿就看不见影子了。列车进了港口的停靠点,亮起一排红灯,航空母舰上的飞机又升起来了,还未完工的脉冲炮塔就像被遗弃的布娃娃。
星河的头像出现在了旁边,季垚这才发现星河系统还没关闭,但他没立刻去把主机电源按掉。星河说:“‘我们要回家,我们不得不胜利’是什么意思?”
季垚瞥了它一眼,发现星河也在看着海平面上的那个红球,但季垚知道这些景物对人工智能来说就是一段代码而已。季垚喝了口啤酒,说:“我们只有战胜了龙王,才能顺利回到我们本来生活的地球上去。我们这儿所有的人都有家,地球就是我们的家园,我们得回去。”
“其实在这儿定居也不错,这个地球比原来那个好多了。”星河说。
“但我们不要忘了自己从哪里来。”季垚拿着啤酒瓶,把手搁在窗台上,“还有整整66亿人等着我们去拯救,生命和文明从这颗蓝色的星球开始,人类不能失去家园。”
星河似乎不能理解,在他的算法里,并不一定非得回到原来那里去。季垚吞了一口酒,继续说下去:“还有,地球已经快被黑洞撕碎了,如果它真的毁灭了,那么之前存在的时空也就跟着崩塌了。时空之间互相影响,就像一座大厦。时间是一段既定的程序,我们只能在正确的时间段里做正确的指令,你是计算机,你能理解这一点。而且我们是从其他时空过来的,违背了基本规律,在这里待得越久,受到的影响就越大。我们当中已经有很多人出现了问题,时间紊乱、身体衰老、精神分裂......只会越来越糟糕。”
“我能理解这句话,但我不能理解到底是什么让你如此执着地要去杀龙王。我能从你身上探测出很多信号分子,我不能理解这些信号分子组成的信息流,它无法被人工智能学习到。”
季垚一边喝酒一边看着它,思考了一阵子,说:“支撑着我走下去的是坚定的决心,还有对某个人的思念。我爱一个人,而他离我46亿年,于是我一定要回去和他见面。就这样。”
“什么是决心,什么是思念,什么是爱?”星河问他。
“就像刚才我和符阳夏谈到大撤退的时候,我问他儿子最近好不好,那时候我心里的情感就是思念和爱。你能探测到的对吧?人的情感是信号分子,包括现在,你可以试试。”
星河的屏幕上跳出几条曲线,下面是一连串的代码换算。最后星河停止了运算,说:“我知道这些信号分子是什么,但我无法理解它们。”
季垚笑起来,他知道适应性逻辑系统并不能让星河成为一个真正的人。人工智能就是人工智能,是人类一部分特别发达的器官,就像有认知障碍的小孩。
“现在的科技还不能让你完全理解人类的情感。但也许有一天你会明白的,你那强大的学习能力一定能帮你相通很多事情,你也会明白人类究竟为何如此执着,而又如此悲哀和愚蠢。”
星河沉默了,不再说话。季垚喝完了一瓶酒,觉得自己该出去了。他拉上窗帘,遮住天边的火球,会议厅里晦暗下来。季垚关掉了星河的逻辑系统,然后拿上帽子离开了这儿。
*
季宋临穿着工作服,扎着靴子的鞋带,踩在花圃的土埂上清理沙土。花圃里的花开得很盛,香味随着暖和的风越过白色铝合金板房,飘向鳄梨树林和土豆园。他在挑选长得饱满、颜色艳丽的花,然后用剪子把它们剪成长短不一的花枝,抱在怀里,剪完一畦就提着装花的小桶去另外一畦。
他路过压力计的时候顺便看了眼上头的数字,还不需要给花圃浇水。季宋临看了看时间,早就过了晚饭时间了,他还没去喝一口热汤。从会议结束后,季宋临马上就下到了海底基地来。不过他并不觉得饿,有一种少有的情绪控制了他的身心,季宋临只觉得自己精力充沛,能够不慌不忙地去解决一件一件大事小事。他看了看小桶里新鲜的月季花,蹲下/身去继续挑拣。
符阳夏穿过一条小路,看到了拉起来的铁丝网。砂石铺成的入口旁插着一块木牌,漆着黑色的雄鹰巨树,符阳夏站在那里静静地看了一会儿,他透过这块牌子看到了其他的一些东西。他想伸手去摸摸那只黑色的雄鹰,但最后他还是忍住了。符阳夏看了眼铁丝网后面的一大片开阔地带,把手抄进外套衣兜,踩着石子走了进去。
风里淡淡的尘土气味和若有若无的花香一下子把他吸引住了。符阳夏走过一段路,站在了铺满一层细土的岸边石板上,他站在那里眺望一望无际的田野,头顶的仿真天空让他觉得自己真的站在温带的春末,看山冈上滚落的巨石。山冈只是地球的外部,无处不有。他扫过那些辣椒、番茄、胡萝卜、南瓜以及一块一块裸露的尚未播种的空地,一辆半旧的白色皮卡车停在路边。
他走下台阶,沿着农场中间的一条水泥路往前走,有种神秘的吸引力拉着他往前走去,似乎向着这个方向走就是对的。符阳夏呼吸着树叶的味道,他伸出手,摸了摸那些辣椒柔软的叶子。
农场里空无一人,听不见声音,只有暖风一阵一阵地迎面吹来。他抬起头,看不见天空的上界,人造日光已经到了西斜的时候,傍晚的云翳都变成了粉红和橘黄色,金灿灿的霞光照在林稍。
符阳夏朝着太阳西落的地方走去,他回头看看身后,影子又淡又细长。
季宋临在花圃里侍弄他的花草,把野草清理掉,再剪去长势不好的花骨朵。他撑着膝盖,扭头看了看身旁的小桶,已经剪了不少红的、黄的月季花。他轻轻拨弄花瓣,又觉得这些还不够。
花香在符阳夏身边变得越来越浓郁,闻着像是玫瑰,但又没有那么甜蜜。他在铝合金板房前徘徊了一阵,然后在房子侧面发现了一条小径,两边种着蓝色的鸢尾花,全都开了。符阳夏看到了花圃的一角,但是被树篱遮挡着,看不清全貌。他犹豫了几秒,踩着卵石小路走了过去。花香更浓了。
符阳夏站在榉木打造的栅栏外,默默地抄着衣兜,手捂得发热,但他仍没有抽出来。他默不作声地站在那儿,看着蹲在半人高的月季花丛中的人。他知道那是谁,他知道这条路的终点就是这里。符阳夏看到了落日,虽然他知道那是假的,但他还是喜欢看它。
季宋临挑了一株最好的红月季,纯正的红色,花瓣叠了很多层。他觉得就是它了,小心地拨开花丛把剪子伸进去,找了一个长度后果断地剪了下去。他笑起来,把那枝花抽出来,放在鼻子跟前闻了闻。他觉得差不多了,该收工了,该提着装满花的小桶回去把花束扎好,当作礼物送出去了。
“季宋临。”
他听到有人在后面叫他。季宋临的心脏猛地收缩了一下,缩得他疼痛无比,手里的铲子差点就要掉下去,他又狠狠地抓住了。他认得这是谁的声音,就算化成了灰,他也一下就能听出来。
季宋临回过头,他在一畦一畦的月季花后看到了符阳夏。符阳夏老了,真的很老了,脸上的皱纹就像月季层叠的花瓣。季宋临有一瞬间觉得自己是在做梦,梦里梦到他回来了。
符阳夏站在栅栏外,穿着长衣外套,暖融融的温度让他背上发热。符阳夏没戴军帽,外套的翻领里露出军装制服的领子和纽扣。他一直抄着手,看季宋临拿着一朵花站起来,他们看着对方。
季宋临刚想开口,又想起了什么,抿紧嘴唇,最后说:“将军。”
现在谁见了符阳夏都要称他为“将军”。符阳夏很淡地嗯了一声,对视了几秒后他挪开目光,他怕这种目光会灼到心上。他状若不在意地扫视了一圈花圃,问道:“你在这儿干什么?”
“剪点花,打算带回去扎好,”季宋临说,他低头看了看脚边的小桶,“送人的。”
说完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服,抱歉地笑了笑:“身上都是尘土,不好意思。”
他感到一点薄薄的遗憾,他没有穿着最好的衣服出现在符阳夏眼前。季宋临觉得自己的遗憾实在是太多了,从头到尾有那么多事与愿违。
“噢。”符阳夏点点头,他抬了抬眉毛,没有继续说下去。他不知道该说什么,时间隔开得太久了,忘了该怎么相处。两人就这样静默着,等着打破坚冰的那一刻。
季宋临捏着那朵最红的月季花,很淡地笑了笑,说:“你不问问我打算把花送给谁吗?”
符阳夏没出声,示意他自己说下去。季宋临弯腰把桶提起来,符阳夏这才看见他的桶里几乎满满地插了一丛花。季宋临说:“送给你的,将军,这些都是你的。”
他说的“这些”究竟是指桶里的那些,还是一整片花圃里的那些,符阳夏就不知道了。他看着季宋临的脸,端详着他的面容,断开的眉尾、眼下的三枚小痣、鼻梁、嘴唇,他想找回一点熟悉的东西。符阳夏好不容易才有了一点熟悉的感觉,他觉得天边那轮夕阳也是真实的,真实到触手可及。
符阳夏笑了,牵起脸上的皱纹,嘴角两边的褶皱就像括弧,把他的笑意禁锢在里面。季宋临凝视着他的笑,就像凝视着照片。符阳夏说:“你一直都在这里剪月季?”
季宋临点点头:“开完会我就下来了,换好衣服就来这儿看花,然后剪到现在。我还没来得及把花扎好,你就站在这里了。”
“晚饭吃过了吗?”符阳夏过了会儿才问。
“没有。”
符阳夏默默点了点鞋尖。片刻后他看向季宋临,说:“我这儿有橘子,你要吗?”
说完后他又觉得自己傻得可以,军委副主席问另外一个年纪跟他差不多的人要不要吃橘子。他不再作声,就这样等着季宋临回答。答案是什么对他来说都不重要了,他只是想慢慢等一等。
季宋临往鳄梨树林那边望了一眼,树林再过去一些就栽种着几十棵橘树,现在果子还没成熟。季宋临说:“我种了橘树,每年都会收获很多......”
“我不是从你的橘子树上摘的。”符阳夏没等他说完就打断了他的话头,“我刚好带了几个橘子下来,你要吗?”
季宋临站在花圃的灌溉渠上,工作服的袖子挽到了手肘,露出他线条利落的手臂来。季宋临对着符阳夏默默地停了一会儿,然后他点点头。
“那就走过来自己拿吧。过来一点,咱们隔了这么远。”符阳夏说,他还是抄着衣兜,长长的风衣把他的身躯包裹起来。
风吹得树篱和花丛悉簌作响,鳄梨树深绿色的大叶子像动物的绒毛那样被风吹着起伏。季宋临提着小桶,把工具箱挎在肩上,踩着土埂朝符阳夏走去。榉木栅栏上缠着不少带刺的藤蔓,紫色和白色的小花顺着柔软的枝条往上开,在叶子的遮挡下,依稀能看见榉木的纹理。符阳夏忽然觉得这样就很好,他站在这里,有人在朝他走来。空气洁净,草木葳蕤,充满自然之气。
季宋临在离符阳夏一步的地方停住了,他身上散发着花香味。符阳夏看了看他,把手从衣兜里抽出来,两颗亮黄色的橘子藏在他手心里。他把橘子递过去,季宋临忙在毛巾上擦了擦手,然后才接住了符阳夏给他的东西。
两颗橘子被捂得发烫,还有点潮湿,大概是符阳夏一直穿着大衣外套和严严实实的制服,手心里都出了汗。季宋临摸了摸橘子光滑的表皮,他闻到果子的清香,他觉得自己正在变年轻。
符阳夏这才解开了大衣的腰带,一边脱一边说:“制服没有口袋,所以我只好穿着外套把橘子放在衣兜里。这儿太热了,不过这样正好,我的背不会再疼了。”
他脱掉外套搭在手臂上,露出他里面齐整的衣服。符阳夏穿军装,胸前缝着资历牌,肩章上有三颗金色的星星。他很威武。季宋临把两个橘子揣进衣袋,回身关上花圃的栅栏门,沿着小径走了出去。他们并肩走着,穿过长满了鸢尾花的小路,夕阳照在他们身后,两条影子长长地铺在面前。
“背上的伤到现在都还没好吗?到了冬天还是疼?”季宋临问,他打开铝合金板房的门,顺手把工具箱放在门后的地板上,就把门锁挂上了。
“嗯,受了寒就疼。真的很疼。但这样能让我想起曾经发生过的事,让我不至于忘记自己遭遇过什么。”符阳夏说,他和季宋临一起沿着水泥路往回走。两人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步调和速度都是一样的。季宋临偶尔停下来看看田地里的作物,符阳夏就站在旁边耐心地等着他。他们仍保持着默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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