鄄城宴(1/1)
我这辈子都没有穿得这么整整齐齐,和荀彧一起坐在马车上出城赴宴。荀彧只带了五十兵士相随,虽然不是披坚执锐的甲士,却个个都很有精神气。荀彧对我说:“如果我们带的人太多,郭贡就会认为我害怕他们,于是断定我们不堪一击。如果我们带的人太羸弱,那就是我们已无力迎战。”我说:“你心眼真多,说不定人家想不了这么远呢!”荀彧说:“我所想的,难道不是你所想的吗?”我嘻嘻一笑:“嘘,别说破嘛!”荀彧说:“待会与郭贡相见,你不要多言。”我连忙闭紧嘴巴,用手捂住。
我随荀彧下马车,郭贡来迎:“荀司马,久仰,久仰。”荀彧与他见礼,不卑不亢:“郭刺史。”我也随荀彧见礼。郭贡问:“这位是?”荀彧道:“曹公幼弟,曹硕。”郭贡点点头,似乎若有所思。荀彧说:“公子年幼尚武,想见见刺史之军。”郭贡笑得有些牵强:“公子看,贡之军比于鄄城军,如何?”我立马装作幼稚应道:“你们人多,只不过……”荀彧咳嗽一声。我立刻闭嘴,配合的无比默契。郭贡哦了两声,脸上已经不太好看了,想来是在思考我那句没说完的转折。郭贡请他:“贡已于军中设下薄酒,荀司马,请。”
进了大营,一切礼节倒是俱全。我装作小孩子好奇,左顾右盼,松了荀彧的手正要乱跑,荀彧眉头微皱:“小公子。”我回头答道:“荀司马,我就是看看,不会碰坏东西的!”郭贡却很是紧张:“军中……军中没什么稀罕玩意儿,若是小公子要看,待会儿可呈些珍宝与小公子。”我欢快地答应一声,跑回来牵上荀彧的手。我微微用力捏了捏他的手,他低下头来对我轻声说:“公子,军中不比家里。你难道忘记我的话了吗?”郭贡听见了,只当他在教训孩子,我却低头不语。我知道荀彧的意思,我是想套郭贡的话,试探他有没有伏兵,但刚才是在太过冒险,如果他的伏兵被我直接撞破,他必然要杀我们灭口。
主宾入坐,我只管低头吃东西。我不是个擅长外交的人,只好听从荀彧的叮嘱乖乖闭嘴不要坏事。
郭贡说:“贡久仰荀令君的才名,只是无缘一见,今日相会,实在有幸。只是如今你我二人却是敌我两方,虽一席之隔,实则两军之隔。”荀彧答:“刺史此言差矣。刺史素来不与吕布为友,而今与彧为敌,实乃形势所迫。吕布有虎狼之心且喜怒无常,朝令夕改,明公与其为友,无异于与虎为邻。吕布若得兖州,其邻只公一人,若不噬公,何以饱食?”郭贡叹道:“我又何尝不知?只是我夹在曹、吕二人之间,实在是左右为难。曹公远在徐州,远水难救近火。”荀彧说:“君今日与彧相争,实为不智,二人相争,渔翁得利。且鄄城高城固垒,易守难攻,非三月不能下,而届时,曹公已引大军来援,明公腹背受敌,而吕布安肯来援?且曹公素来爱憎分明,若君与其同心,则加官进爵,礼遇有加,若公与其为敌,怎能不族杀(指诛三族或九族)公以奠三军亡灵?”
郭贡笑得有些心虚:“足下虚张声势,挑拨离间。曹公屠戮徐州三城,天下何人不为之胆寒。吕布是虎,曹公难道不是吗?”他手上的酒杯晃了几圈,我背上已是冷汗津津。掷杯为号,立诛坐上之人,简直是历史悠久。荀彧却镇定自若:“曹公屠戮徐州,乃是报杀父之仇。而明公与曹公无仇,反而有恩。若是公不愿信任曹公,大可现在引军回到豫州,保持中立。二虎相争,中立之处虽是险中又险,却可相机而动。”郭贡面露难色:“文若,我并非有你这样的才华,位居如此险境如何得以自保呢?”荀彧说:“那明公可引军退避,暂离豫州、兖州二地,以求自保。只是明公拥数万之众,去往何处都将为人忌惮。袁绍袁术,外宽内忌,李、郭二人难以久持,唯刘表宽仁,可以一议。只是刘表虽为荆州之主,却为豪强大族所制。明公若往,比为小人所谮。为今之计,明公宜退往徐州。陶谦此刻正是用人之际,明公现与兖州为敌,便是与徐州为友。陶谦断然不会拒绝。”郭贡沉默一会儿,把酒杯放在桌子上:“文若,你们与徐州为敌,为何又让我投往徐州,厚此薄彼?”荀彧拱手答:“受人之恩,自当相报。为人谋者,不为诡对。只是曹公平定兖州后,势必发兵徐州,还望明公到时无怪。”郭贡笑叹:“荀文若,不负声名。”
我们吃完饭,回了鄄城,郭贡亲自送至城下。登上城楼,远远看见郭贡果然退兵。我转头,看见荀彧还是愁眉不展的。荀彧说:“我派了程昱游说东阿和范县,不知道怎么样了。”我问:“有什么我帮得上的?”荀彧摇摇头:“你休息吧。”我问:“那吕布来攻怎么办?”荀彧说:“程昱同我商议,派轻骑占住仓津渡,暂时阻拦吕布人马。”我最不喜欢荀彧这副不紧不慢的样子:“胡说八道!那点骑兵,半天都守不住!吕布擅平原战,仓亭津就一小渡口,没有城墙,拿什么守!”荀彧沉默一会儿,突然说:“你越来越像主公了。”我问:“什么?”荀彧说:“最开始我见你,你像甘罗,后来竟然有些像奉孝,现在,你最像主公。”我沉默,没怎么明白他的意思。荀彧说:“前线不是小孩子该呆的地方,我最初向曹公举荐你,是为了保你的性命。你亦没必要如此较真。”我突然有些生气:“你什么意思?”他叹道:“你虽不是寻常人家,到底还是孩子,又是姑娘,若是这条道走的太深,反而对你不利。”我恼道:“姑娘怎么了?”他说:“这不是最要紧的,最要紧的是你太容易相信人。无论是站在庙堂上的,还是站在沙场上的,谁都是尔虞我诈,见利忘义。你现在抽身,为时不晚。”
我低头,想起我的师门,想起我和母亲吵的那些架,想起戏志才说过的话,最后,我想起的是我哥。他的面容和笑容,他生气的样子,开玩笑的样子,他部署军事的时候,他在床上裹着被子赖床的时候,还有他的雄心壮志和他告诉我话。
因为我是妹妹,所以我只要听哥哥的就好了。因为我是妹妹,所以我可以什么都不想,因为哥哥会告诉我要往哪里走。我知道我的决断,那个无法回头无法悔改的决断。文若,我已走上这条路,便再也无法回头。</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