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人(1/1)
六月,哥哥领丞相,招司马懿为文学掾。我站在哥哥的房间门口看雨,雨水打在屋檐上,又从瓦上流下来,把屋子里的人说话的声音全然埋没。门开了,那个年轻人目光锐利,直看得人骨髓发寒。他迅速地垂下眼眸,深鞠一躬,毕恭毕敬得让人觉得虚伪:“小公子。”我说:“好久不见。”他低声下气地答:“是。”我笑起来:“你不是不来吗?怎么,病好了?”他答:“尚未。懿自知不才,只是家中妻子无人供养,这才为财而来,谋个临字打杂的差使。”我笑起来:“不如这样。我给你一千两银子,你从此带着你的妻儿归隐山林,可好?”他连忙跪下:“小公子这等大恩大德,懿怎敢受。”我说:“你为何不敢?”他俯首:“一千两银钱,非为保命之策,实乃取祸之道。公子若是执意要取在下性命,在下自当双手奉上。只是吾儿年幼,尚在襁褓,实乃无罪,何必牵连。”我沉默一下,轻叹一声:“怪不得文和看得上你,原来是个聪明人。”他沉声道:“不敢。”我看着外面的雨:“现在正是用人之际,好好干吧,别动心思。不是我不放过你,是奉孝不放过你。”他答:“谢小公子,郭祭酒大恩。”
七月,我和荀攸、贾诩随哥哥出征荆州,奔袭襄阳。贾诩一反常态地积极,为了和司马懿洗脱关系。我上一次还是欢欢喜喜地回家结婚,这次就是金戈铁马,挥剑相向。其实我最怕的,不是见到我娘,反正我在她眼里早已十恶不赦,在加一桩不忠,也不算什么,不过是凑了个不忠不孝,两全其美。我真正怕的是我爹。荆州名门,士子之表,和荆州太守刘表的连襟之好,现在全都要毁在我手上。因为我是嫡系独女,却没担负起我应该担负的责任。我本该嫁个荆州名门,巩固家族势力,内聚人心,外御敌寇。而我现在却要提着剑,领着铁骑,把我的家乡卷入战火。
我不知道我爹会用什么表情迎接我。
我坐在营寨的木栅栏上,看着天边的夕阳西下。我哥坐在我边上:“干嘛呢?”他的声音有点哑,不像我熟悉的声音。我说:“没干嘛。”他说:“你就这点不好,什么事都憋在心里。”我说:“没什么……”他说:“要不然你就留在这里吧。”我摇头:“刘表病重了。哥,我想不如我们放慢脚步,等他死。他一死,荆州必起纷乱。这就是战机。”他笑起来:“妹子,你学聪明了。”我回头,看见他鬓角的白发。我突然很难过:“哥。”他说:“怎么了?”我又不说话了。
哥。你多大了……是不是人活到一定的岁数,都是要死的。
他拍了拍我的脸:“发什么愣呢?”我“啊?”了一声:“哥,你还头疼吗?”他说:“老毛病了,你又不是不知道。就那样。”我说:“没见你吃药。”他说:“吃什么药?忍一忍就过去了。吃药多苦啊,根本没用。你监视我?”我说:“不吃药怎么行。”我明明答应了郭嘉,答应了曹冲,要照顾好这个人。但我还是做不好。他说:“你也来教训我。”他说着,像是没了底气。他是想起了谁?是一眼就能看出他心里在想什么的人,还是每天哄着他喝药的人。
我突然有点想哭,咬着口腔**挤出一个笑容,拍着哥哥的肩膀说:“哥,毒药苦口利于病嘛。以后我天天看着你喝药,怎么样?”他打了个激灵:“算了吧。”我说:“不然我让公达来干?看你找谁哭去。”他说:“你可别。胳膊肘不能往外拐,知道吗?”我说:“公达不算外人。咋们是一家人,对不对?”他说:“这也不成。你可别乱嚼舌根子。”我吐了吐舌头:“那就一言为定了?”他还要开口,我连忙打住:“你再说一句话我就叫公达了。”他说:“我还有事,谁跟你乱饶舌。”我嘻嘻一笑:“去吧去吧。”
我偏着头,看着他的身影在视野里消失。我坐在木栅栏上,抱紧双膝,突然掉下眼泪来。我闭着眼睛,听见不远处有人高声说话的声音。我连忙擦了擦眼泪,眨眨眼,侧着头假装在看夕阳。
许诸和曹休谈笑的声音由远及近。许诸看见我,叫了一声:“哟!小公子!干嘛呢?”我回头,微笑得妥帖:“没干嘛。看太阳落山。”许诸笑起来:“太阳落山有什么好看的?我今儿和文烈去侦察,可得了不少情报。”我跳下来:“是嘛?说来听听。”他说:“刘表那边估计还没想到我们这么快,城外没布防,不过城门倒是戒严起来了。”我说:“你看得这么明白?”他笑起来:“哪里!是文烈聪明,一看就知道对面情况了。我一个粗人,哪里看得到那么多?”我也笑:“哥哥总说,文烈乃吾家千里驹也。当得起这话。”曹休看我一眼,没有应答。我也笑笑,并不在意。年少气盛,又是本家,自然看不上捡来的小姑娘。
不是所有和你有亲戚关系的都是一家人,一家人也不一定都有亲戚关系。这真是颠簸不破的真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