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云中书（1/1）

曹冲第一次知道董白这个人，是在官家的库房里。父亲准许他在库房翻阅古籍。他有的时候会在写着秦篆的古籍上找到歪歪扭扭的汉篆，还有很多稀奇古怪的符号。圈起来在旁边打一个小叉的是要去掉的，圈起来旁边写字的是矫正，一个漏斗状符号旁边写了字的是要加上去的，朱笔写的小字是批注。他于是把这些删改过的版本单独抄到纸上，竟发现这文章比原文精彩得多。

他想见见这个人。

在曹冲心里，做出这些修改的人肯定是个大贤，而且还很自负，就直接在这些原本上修改，半点不留情面。曹冲去打听这些文书是从哪里来的，他问了很多人都没有人知道。最后，是他父亲告诉他这些文书来自渭阳君府。渭阳君，董白。他把这些删改给父亲看，他父亲是个爱才的人，想来也很想知道这是谁批注的。他父亲下了令让人拿着这些古籍寻访，却是了无回音。最后管理府库的小官找到他：“公子，我认得这字。”曹冲眼睛一亮：“是吗？这人是谁？”那小官先告知了他父亲，然后领着他到了存放宝物的楼阁：“公子，当年渭阳君府上有不少金银，如今只剩下这一点了。”小官在柜子的最下层拿出个盒子：“这是渭阳君的印信。还有一张画像。”那盒子打开，果真是被布包着的绶印，那布上却写着一句话：“如果你看到这行字的话，你说明我又不小心把印信弄丢了，请把它送到洛阳西市门口的客栈，店主人会给一百两银子答谢你。董白。”像是小女孩的字迹，和那古籍上的的的确确有几分相似，只是这上面的更稚拙些。那画像上是个小女孩端坐在木槿花中微笑，边缘被烧焦了一点。

曹冲看了看这字迹：“我觉得这字迹并不是很像。”那小官挥挥手，把画卷起来，把卷轴端对着曹冲：“公子请看。”那卷轴上竟刻着“董白”二字，和古籍上十成十的相似。那小官说：“渭阳君的东西，上面都刻有她的名字。当年她的首饰啊，都是这样的。不好卖呢。”曹冲愣了愣。不好卖呢。他谢过那小官，回去把所有的古籍都看了一遍。果然，第一个竹简的侧面，雕着“董白”二字。喜欢签署姓名的小女孩。

他突然对董白的事情很在意。他想知道她的事情。他有的时候给她写信，告诉她自己的事情。当信纸被烧掉纷扬上天的时候，突然有一种高兴的错觉。人们喜欢一个人往往不是真的喜欢这个人，而是喜欢上自己心中的想象。你以为的她的模样。

孔慧很小的时候就见过曹冲了。他比自己大四岁，却已经像个大人了。他什么都懂，什么都知道。善良仁慈，从不虚伪，完美的像是个神话。她很喜欢和他在一起。她读诗经，读到“总角之宴，言笑晏晏”这样的话，总会想起曹冲。她知道她是书香门第，名门望族，就算嫁给曹冲做妻，那也是门当户对的。曹冲经常随军出征，她便给他写信，像是在玩一场更加逼真的过家家。她的信写的极为婉约，玄机颇多。曹冲很耐心地给她回信，把她的玄机一一点破，她便能欢喜许久。

她想她是注定要嫁给曹冲做妻的。

后来过了很久孔慧才知道，真正重要的不是回信，而是来信。曹冲写了很多信，都不是寄给她的。她没有办法理解他——为什么要给从未谋面的死人写信，为什么那样在意自己的错觉仿佛那是真的一样。但她还是没有办法去问他的，因为她只是个小孩子，小孩子的生活有很多事情要去做，很多，和曹冲无关的事情。

孔慧七岁的时候，曹冲十三岁。他突然就死了，孔慧连他最后一面也没有见到。没过多久，父亲被控结党谋反，来来回回的罪名有十几条。她和哥哥被送到父亲的朋友家里寄养。她想起自己曾经见过的司空大人，现在的丞相，那个人看上去并不是严苛的人，反而是那种妙语连珠，喜欢谈笑的人。但能坐到那个位置，大概也不是好人。她明白唇亡齿寒的道理。没有父亲，她和哥哥的日子不会太好过。父亲被捕的时候，她和哥哥正在下棋。有人问她：“父执而不起，何也？”她答：“安有巢毁而卵不破乎。”主人给肉汤他们喝，哥哥喝了，她却笑着说：“今日之祸，岂得久活，何赖知肉味乎？”她说着这样的话，下着自己的棋。哥哥在一旁痛哭，她却什么都听不到。是死局了。与其苟且的活着，却不如慷慨就死。

过了几天，丞相派人来杀他们。她对哥哥说：“若死者有知，得见父母，岂非至愿！”她哥哥哭着摇头，竟让人觉得悲怆。别人都说妹妹聪慧而哥哥愚钝，又怎么知道大智若愚的道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