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伶(1/2)
俞待桐亮了相,罗远臻便也出来了,从台后绕到前面来,一抬眼就和黄叙舟撞了个正着。
黄叙舟正靠在最前面的一张贵妃榻上,整个身子都像是被抽去了骨头似的,旁边的案几上摆了一杆烟枪,通身白玉,莹润得风雅无比,要不是那景泰蓝的烟葫芦太打眼,还真让人以为是一柄玉笛。罗远臻见他抽大烟就气不打一处来,当即沉了脸色,黄叙舟叫身边的家仆去给他引座,他仍是冷着脸,也不知道和那家仆说了什么,一甩手便走了。
那家仆只得回来,叫了一声少爷,脸色蔫嗒嗒的。
黄叙舟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眼睛是看着台上的,任堂惠正跟着鼓点走边出场,一身抱衣抱裤,软罗帽上缀着白绒球,佩着慈姑叶,皆是白底蓝色钩团花,好一个少年英雄的周正模样。鼓声一歇,任堂惠便站定了,中规中矩的一个反搭臂袖亮相,底下立刻轰天价叫起好来。黄叙舟这才噙了笑,眼皮子一掀,怎么了?
罗先生说他是来给俞老板捧个场,不消多坐,不用少爷费心。
黄叙舟便点点头,什么也没说,边上一个圆脸圆眼的男子已凑了上来,方才那位可是罗叔钦罗先生?
正是,郑先生识得他?
我倒是想,那姓郑的笑起来,久仰他大名,就是无缘一叙……我倒是听说,黄先生和他曾一道在日本求学过?想必是熟识的。
黄叙舟便打断他,哪里的话,他如今是仲甫先生的得意门生,你也瞧见了,我这满身的铜臭,人家都不屑跟我同席呢,我哪里还敢厚着脸皮去攀交情……
他正说着,台上刘利华已上了场,二人便装作是在暗中打斗,明明台上一片大亮,两人却都是睁大了眼睛,摸摸索索,战战兢兢,彼此连一片衣角都摸不着,很是叫人心焦,于是观众便觉得打得极好,又叫起好来。
这头姓郑的又说,说起这陈独秀,黄先生可听说了……
黄叙舟便转过头去看他,眸色沉沉,郑先生,想是黄某招待得不周了。
便是不愿谈政事的意思。
姓郑的便知趣了,规规矩矩地坐着看那一折《三岔口》。这戏是演得烂熟了,韵白倒不算什么,看的便是那任堂惠和刘利华斗得难解难分,最后与焦赞联手将这对开黑店的夫妇斩杀,如此才叫做是大快人心。一折戏演完,底下是轰天价地叫好,便有人在问,这任堂惠是哪个老板演的,竟是不输杜小玉呢。
马上便有人回答,说是俞老板。
俞老板又是哪个?承的是哪位名师?
黄叙舟听了对答,眼角就堆了几分笑意,看着俞待桐又上来谢了一回观众,这才退了下去,也不跑远,就靠在后台口上露出半个脑袋来,正好跟黄叙舟四目交接,他便很得了意似的,吐了吐舌头,做了个鬼脸。
你瞧我,厉害不厉害?
黄叙舟知道他还要留下来瞧杜小玉,便只是略摇了摇头,看着很无奈的样子,眼角的那点儿笑意却怎么都藏不住,只随他去探着脑袋看,帽边的白绒球一直垂到颊边,晃晃悠悠的。
《挑滑车》乃是长靠武生戏,比起短打的《三岔口》繁难了许多,又是“起霸“、”走边“等等,又要一边唱那《粉蝶儿》、《石榴花》等曲牌,但见杜小玉勾了一脸黄三瓦,背上扎了四面蓝靠,随着他的动作上下翻飞,当真是英武非凡。俞待桐躲在后面,看得眼睛都发了直,等到杜小玉扮的高宠终于挑了第十二辆滑车,直挺挺地往舞台上一倒时,全场的人都站了起来,喝彩之声几乎要将满堂春的顶都掀了开去。
但是很快,一阵诡异的静默便像是风吹倒麦浪一般,呼啦啦地卷过了人群。然后又是隐隐的一阵骚动,杜小玉站在台上,想是也不大见到这情形,竟露出些无措的形容来。俞待桐也顾不得被人看见了,伸了脖子尽力地往人群后面去看,什么都还没瞧见,就看见一个相熟的人,也是黄叙舟手下的,泥鳅似的从人群里钻出来,跑到了黄叙舟身边附耳说了两句。黄叙舟眉目一动,倒也没有过多的表情,只是慢慢悠悠地起了身,人方站直了,又不紧不慢地抻了抻长褂的褶子。众人这才发觉,这黄先生身量挺拔得很,别人抽大烟都抽成了一滩软泥似的烂肉,独他是个例外,虽比多数人都清矍了几分,却更显萧肃,颇有岩松独立,玉山将倾之态。
这会儿,众人都已经又沉默了下来,俞待桐伸着脖子,已看到人群中已经自动分出了一条道来,给新来的几个人让出了路。打头的是个着军装的男人,笔挺的军靴一路裹到了膝下,活像一把利刃似的,猛地把这旖旎无限的满堂春捅了个窟窿。所有人都有些战战兢兢的,唯独黄叙舟还是那副有点儿懒洋洋的样子,满不在意地朝来人笑,吴长官,再来得晚些,可就连叶敛华都看不着了。
人群中便有些窃窃私语,不认识的在问,认识的压低了声音在说,都议论起这位吴长官来。
黄叙舟拉了他,便在自己的贵妃榻上坐下了。有人像是突然想起来了,低声道,原来是这个姓吴的……欸,你还不知道么?去年黄老板做了那个商会的主席,就是吴长官一力作保……
那些声音断断续续的,压得极低,黄叙舟轻轻地扬了扬手,锣鼓班子的人瞧见了,便一个接一个地又奏起来。一开始还有人没跟上,奏的本该是一段西皮流水,却有些荒腔走板,不过观众们竟也没意见。方才说话的声音已被盖了过去,他身边还有人十分不解,仍在问这吴长官。那人闭了嘴,摇了摇头,神色十分凝重似的,在问的人手心写下了一个“徐”字。那头顿时也不再问了。
徐字,便是大总统徐世昌。
黄叙舟掂起那烟枪嘬了一口,看着叶敛华手持拂尘,一身彩帔,摇摇摆摆地踩着拍子上了台来,正是一出《孽海记》。他便侧了头去问吴靖棠,叶老板在京津一带名头极响,听说当年还给那袁世凯唱过戏,吴长官是北京城里的贵人,不知道看过叶老板的戏没有。
吴靖棠点点头,几年前随着家父,有幸听过叶老板一折《玉堂春》。
黄叙舟吐出一口烟来,眯了眼。叶敛华脾气不好,当年袁世凯称帝,又要请他去唱,谁知叶敛华一把火烧了自己的行头,连夜从京城逃去了津门。时人都赞他是春水拧出来的嗓,野火淬出来的心。他躲了一阵,直到袁世凯两脚一蹬死了,这才又出来,只在津门唱,再不肯去北京城。那《玉堂春》,应该就是当年叶敛华在京城里最后一次开嗓。
黄叙舟笑,我晓得你的心思,今晚就是独独来瞧叶老板一个人的戏的。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