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 【茫茫】空鸟笼（1/2）

在绝望中，我们艰难前行。

生活不是柳暗花明又一村，而是于绝处逢生之际，再给你来一道稳当当的绝壁。

启蒙从上海带来的消息，对于我们，是毁灭性的。我们原本以为的包淮南案的证人，当年的法医徐安安，成为反水的深水，让我们失去了几乎是手上唯一的筹码。宋凉父亲的陈述让我们锁定了凶手的范围，是一九九六年包淮南所在临安分局的同事。包行天调出了当年临安分局任职的所有人的名单。然而，随着何彰诚的莫名消失，要寻找到这个幽灵一般的人物，无疑更为困难。

宋凉的父亲虽然口说愿意作证，但我看得出来，多半难以寄希望于此。况且，考虑到我们与宋凉的关系等等，他的可信度也难以反驳这么多积压了这么多年的对抗林育生的证据。因为他逃跑了，这成为最不利于他的一点，也难以辨清。

宋凉父亲交给我们的他藏了多年的东西，在我和包行天看过之后，都判断是包淮南的一本笔记本，内容基本与他处理的案件有关。在写有内容的最后几页里，包淮南一直在思考的，是一九八六年的秦皇岛运钞车案。这起当年的惊天大案，在悬而未决二十年之后，于二〇〇六年破获，犯罪团伙的首脑张玉龙、邱邵坤等人或被捕或死亡。在一九九六年，此案仍然未结。警察姜城来看我们的时候，翻阅了这本笔记本。提及秦皇岛案，他告诉了我们这起案件与包行天父亲之间的关系。这是当年林育生告诉他的。包淮南案另一个关键人物苏载山，曾是张玉龙的下属。这个线索也许说明，凶手是与张玉龙一伙存有联系的人。

我对任何人都没有说起的却是，我的思绪逐渐被另一件事所牵绊。和宋凉的那场对话，把我拉回到十几年前的深渊。我认识她这么多年，清楚地知道她是怎样的人。她是最擅长藏起秘密的人，如果她不想说，你一辈子没法从她身上知道些什么。但是当她把那串车钥匙交到我手上、告诉我关于宋励的最后的真相的时候，我选择相信她的每一个字。而这个真相也让我不由得思考我的去路。这么多年以来，我都以为宋励在那个晚上是要向我告别。我从来不曾想到过，他一个十六岁年纪的小混混，会不顾一切地想要带着我离开。这听上去很幼稚，可是，除了他，再也没有人有过这样的决心和勇气。我曾经也被这样爱过，如果一直都知道这个事实，现在的我会不会有所不同呢？如果那时候他来了，要带我走，我又是否一定会拒绝？

眼下，林育生的事仍然是我最关注的。他的结局无论是好是坏，我作为他的女儿，至少得为他尽了力。我们的家庭从最开始就是不幸，所以能有眼下短暂的相聚，已经不易。吴女士每天都会去医院看他。因为是保外就医，过程都很繁琐。每次相见，边上也得有警察看着。吴女士每日重复着这样的事情，不曾间断。

有一回，我去医院，看到吴女士累得在床边睡着了，林育生也在床上不吭声。他见我来了，小声说：“让你妈妈睡会。”刚说完，吴女士就醒了。我说她疲惫，一定要她回去休息，她拗不过我，只能走了。换了我在边上坐着，气氛顿时局促。我拿过保温瓶，说：“我给你倒点水吧。”

林育生不说话，接过去喝了点儿。喝完，看着我，说：“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林茫？”

不知怎么，我很想把宋励的事情告诉他，就说出了口。说完，我又说：“他就是我妈上次跟你说的我小时候认识的小混混。我知道这件事情以后，总是忍不住去想，如果他没出事，就这样长大了，现在会是什么样子。我总觉得他一定会变成特别好的人。不过，那时候他可能就没有了带我远走高飞的勇气了，对不对？”

“林茫，我明白你的心情。你永远都会喜欢有这样的人对你说要和你远走高飞，可你也永远都不会答应。我和你妈妈不就是这样吗？她不想走，我留不下。我为她留下片刻，但还是留不下。而她，也不再愿意和我走了。你会这么怀念这个男孩，是因为他在那个年纪死了，还没有机会去兑现他的心愿。”

我眼角闪过一点点泪，说：“林育生，你不懂我。”又说：“我妈在你之后，就再也没遇见幸福了。她爱不上别的人了。我不知道我会不会和她一样。可是，我和我妈最不一样的地方是，我是你的女儿。林育生，你不懂我。我也不想留。”

许久，林育生看着我，说：“我是不是困住了你？对不起。其实我挺希望你们别留下来的。我不希望你们看到我衰老死亡的样子。”他瞥了一眼不远处的警察，说：“我不想活下去了。身体拖到我这个地步，别的事情我都可以放下了。我只是希望能够体面地死去。”

我看着他，明白过来他的意思，不知如何回应，半天，只能说：“不要这样。”顿顿，道：“我们顺其自然吧，让我和我妈再多看看你……爸。”

准备告别的时候，我和他提起笔记本的线索。我本不愿多和他谈论案件，怕他激动出事。只是想到他是我们之中最接近秦皇岛案真相的人，才和他提及。我说：“宋田的证词把凶手指向了包淮南在警局的同事。但笔记本的证据又暗示凶手是和黑道有关的人。”

林育生沉思片刻，好像想起了什么，说：“苏载山曾经把他经历过的事情都告诉了我，只不过有详有略而已。他提到过关于秦皇岛案，说那个案子里有警察和黑道勾结。”

如此一来，线索就通顺了一些。凶手是包淮南的同事，并在多年前以某种形式参与了秦皇岛案。在秦皇岛案的知情者苏载山出现在包淮南身边之后，凶手有了杀人的动机。凶手一直在寻找的，可能就是宋凉父亲拿走的那本笔记本。可是宋凉父亲从来没有去做过笔录，凶手可能始终不知道他的存在。所以，凶手在几年之后又把魔爪伸向了包淮南的遗属，取走了包淮南所有遗物的包行天母亲。

可是这个推论最大的问题在于，秦皇岛案早在九年前已经结案。整个案件的结论里，都丝毫没有提起犯罪首脑里有黑警。张玉龙多年来在狱中服刑，也不曾有过类似的陈述。

“林茫。”

我从思绪中抽出身来，看向他。

“你怪不怪我当初带走了你的朋友，包行天？”

“他和我们说过了，一切都是他自己的选择。他选择了相信你。”

林育生说：“那一年我不是偶然出现在润城的。是方宝淑联系到我的。她说她见到了一个人，直觉告诉她那个人是杀害包淮南的凶手。她问我当初我是不是在包淮南家拿走了什么东西。这是她找我的目的。但她不愿意告诉我她发现的人是谁。”他顿了顿，又说：“不过，她当时好像有别的心事。我听她和别人打电话，似乎是在找一个东西。”

我接着陪了他很久。等到晚上的时候，吴女士又过来和我换班。走出医院，到门口的时候刚想打车，一辆上海牌照的车缓缓开到我跟前。我心里登时预感不太好。果不其然，周兆云从车上走下来，走到我眼前。

他先开口说：“你朋友都跟我说了你的事。”

我说：“看我回去不抽死蒙太奇。”

他说：“你别，不然到最后你身边又只剩下我。你不是不待见我吗？”

我说：“我没有不待见你。我上次和你说过了，我只是想先离开你一阵子。”

他说：“我也说过了，我让你逃跑一次，算我们两清。可是不会再有一次了。”

我看着他，过了很久，说道：“周兆云，你知道我现在没有心情去想我们的事情的。你也知道我就在这里，不会逃走。所以你爱留在这儿就留着吧。我不是要躲避你，而是有些话我想等这阵子的事情过去了，再好好和你说。”

周兆云没有再说什么，只是说：“那我送你回去吧，不要连这个都拒绝我。”

他一路送我回宾馆。我有意坐在后排，始终看着窗外。这里的大街小巷越发相似了，不像小的时候，每到一次杭州，都会觉得新奇。那里的路口，仿佛是高中时代我们谈恋爱时走过的路。好像是吧，总有些记不得了。然后我们就到达目的地，我自己下车，和他说再见。

晚上，几个人一起吃饭。这一阵子恐怕是我们聚得最勤的日子了。吃火锅，总不是个坏主意。我和蒙太奇说起周兆云的事情，他也没回我几句。然后我们又谈到了何彰诚的失踪。这对于我们来说，才是来自身边的最直接的危险。当我们马上要逼近真相的时候，身边唯一一个熟悉当年临安分局的人消失了。李正述甚至说，说不定何彰诚是故意消失的真凶。经过种种无端猜想，我们最后吃完了火锅。散的时候，蒙太奇先和我走一道。

我说：“你有什么话不能当着你男朋友面说的？”

“林茫你不会还为着周兆云的事情生我气吧？”蒙太奇回了句，然后说：“你见过阿凉了，我猜有些话她都告诉你了。”

我一愣：“你都知道了？”

“上次李正述婚礼的时候，她都告诉我了，关于宋励，以及当年你们的决裂。我是绝不做你们之间的传声筒的，所以这些事只能由她亲口和你说。我原本以为她不一定会说，可我从上海回来以后，就看你脸色一直不对。”

“到底是你会察言观色。”

蒙太奇说：“我们重逢以后，就一直为着你父亲的案子操劳，我一直也没问过你，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你有没有发现，这个问题，几乎是我们从小问到大的。不过不同的是，那个时候我们的回答仅限于考哪个高中或者大学，可是现在，这个问题可以有好多好多种答案。我们几个人，如果回头看看，其实一个人都没有按着当初的打算来生活的。”

“你对生活突然有很多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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