剪刀记(十六)(1/2)
可是——代价,代价太大了。
一旦选择了这条路,看得到的代价太大了。
而那条未选择的路上,那些不曾落定的、看不到的代价——反正是看不到,谁又会真的放在心上呢?
不管我将来能做到什么,都不会再得到父亲的原谅,因为他看到的那些,不值得他用亲生骨肉的性命来换。
——除非死的是我。
承天门外,一条通衢直连朱雀门,正对着承天门,门下外省与中书外省分列左右。走过这里时,李世民忽然停下了脚步,长孙无忌一步迈出去,又急忙收回,借着灯火,只见他正抬头看着门下外省的门楣。[1]
李家陇西旧族,世代簪缨,阿耶他自恃高贵,看不起微贱之人,我不在,谁去招揽贤才呢?文学之士,素以关东和江南占先,许多人不把关中人放在眼里,我们家又鲜有好读书的人,今后怎么跟读书人打交道?[2]
“想什么呢?”
李世民移开了目光,迈步接着往前走,一边走,一边对长孙无忌说道:“我在想——主上下诏修史,已经有三年了吧?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修成?”
“这事一开始都兴冲冲的,时间一长,做不下去,现在都没人提起了——怎么突然想起这个?”[3]
“唔,我就是挺想看看,他们会怎么写王羲之传。”
李世民叹息了一声,呵出一团白雾,不无怅然。
“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我们这些后人啊……”
踏雪前行,前面就到了右骁卫、右武卫、左骁卫、左武卫和左监门卫。再往前,便是左边的尚书省和右边的司农寺。
尚书省的门紧闭着。
——这个门,还能走进去几次呢?
他做尚书令八年整,没有一天不忧心的。前几年天下未定,长年征战,废寝忘食都是平常事。后来回到朝中,眼看着朝政积弊,虽然多有谏诤,也不过是头痛医头脚痛医脚——要想匡正朝纲,非下大力气整治一番不可,可是那桩桩件件,都是李世民做不了主的。
冗官冗员,人浮于事,机枢空转,虚耗钱粮,甚至互相掣肘,以至于政令不行——精简官吏,择优黜劣,他做不了主。[4]
州郡重叠,节制混乱,朝廷与百姓之间隔着四五层官吏,身居庙堂者不知百姓艰难,上情也不能顺利下达,有些政令甚至自相矛盾,令州县无所适从——合并州县,重整山川,他做不了主。[5]
天子大封李氏宗亲,连在襁褓之中的孩子都封了王,劳百姓以养宗族,对群臣却赏罚不明,这桩桩弊政早该纠正,可是他又怎么做得了主?[6][7]
——太多想做的事还没有做!
“我自幼酷好骑射,罕闻圣贤之言。后来群雄翦灭,海内战事渐平,这才开始勤习经籍,又在政事上处处留心,渐渐领悟到治国的正道。我正要尽心为政,安养百姓,想不到……”李世民垂泪不止,续断难以成言。
“不,不……”长孙无忌拊着他的脊背,低声劝解,“万事皆轻,社稷为重——千不念,万不念,念着家国天下,你也总要珍重自身啊!”
出了朱雀门,忽听一阵鼓乐与欢笑之声,原来是驱傩的队伍正在往北走。前面走的是方相氏,戴着假面,黄金四目,披着熊皮,玄衣朱裳,呼引着身后队队侲子。在他身后,侲子皆为少男少女所扮,他们戴着奇形怪状的假面,穿着大红袴褶,赤着双足,或举茅鞭,或擎桃弧,边唱边舞。围观的人们簇拥在左右,欢呼笑闹,有的人还会跟他们一起纵情放歌,都说是在祈求来年四季平安。
四季平安——真能平安吗?
往年春耕时节,他也曾巡查州县,劝课农桑,深知现在民生凋敝,禁不起任何水旱天灾。更有甚者,除了天灾,还有人祸——今年张瑾在太谷全军覆没,河东惨遭突厥剽掠,明年突厥人再来呢?灭顶之灾又会落到谁头上?
烛光闪烁,烛芯煎熬,烛泪滴滴滑落。
“罢了,这些事都不必再提了。”
李世民不愿再想那些令人痛苦的事——总之他现在还没死,那么活一天,就要尽一天的责,做一天的事。
“你既然说我做个清官是对的,那么你这桩事,我就非管不可了。你不愿去洛阳,要留在商洛县,那你就留下来。奋不顾身为民除害,这是你的侠义。不过,你有所不知,十年前我也是个侠客——今日既然有我在,那就用不着牺牲你的性命了。”
“怎么?你要再做侠客?——你不做官了吗?”
萧雪艳乍闻“侠客”二字,吃了一惊,又看李郎一副胸有成算的样子,越发纳罕,再思再想,却猜不透他到底要做什么。
“哎呀李郎啊!你年轻有为,留着有用之身,还可以做很多事呢,为这事自毁前程,岂不是太亏了吗?——不仅你自己亏,百姓们更亏啊!”
“唷,你才十三岁,说话怎么像个老阿婆一样?”李世民看她那副装出来的老成,忍不住发笑。
“你可别这么不当回事。”萧雪艳神情十分认真,“我虽然年纪小,阿耶对我讲过的那些前朝典故,我一件一件记得真。范增死中道,贾谊迁长沙,周亚夫绝食狱中——这都是前朝的忠臣良将,他们哪一个又有了下场?纣王宠妲己,比干剖心;吴王宠西施,伍子胥抉目;申生是献公亲子,尚且遭奸妃谗害,被逼自缢,更何况是你呢?”
——“更何况”是你?
——何必“更何况”三字!
不愿提起的偏要提起,想要绕开的又自己回来。日复一日的谗害,日深一日的猜忌,还哪里指望好?前人的覆辙历历分明,李世民已经清清楚楚地看到,自己正在一步一步滑向死地,出路不是没有,可是——那是一条邪路啊!
——他若真心要走邪路,又何至于今日?小恶尚且不肯为之,更何况是这样的大恶!
朱雀门以东,穿过了兴道坊,便是太庙所在。
列祖列宗在上,李世民到底做错了什么,竟落得如此境地?难道说我不该首赞奇谋招兵马,我不该掠地关中作前驱,我不该化家为国、将祖宗的牌位请进这里?难道说我不该廓清秦陇,我不该克复汾晋,我不该勘定周韩,我不该讨平河朔,我不该扫荡群雄一统天下?
只说是君父公正英明,该得的自然跑不了。到头来怎样呢?古人云,屠者羹藿,为车者步行,陶者用缺盆,匠人处狭庐,为者不必用,用者弗肯为。老百姓说得更直白——卖油娘子水梳头,卖肉儿郎啃骨头。可是如今的李世民,又何止是得不到该得的?[8]
出生入死换得了什么?废寝忘食换得了什么?一心谋国换得了什么?换得了疏远,换得了猜忌,换得了除夜赶出家门,换得了明明白白铺在眼前的一条死路!
好一个贤德的太子啊,你要是继承了宗祧,还有什么脸面面对列祖列宗?鸦占鸾巢还想害我性命,可笑你廉耻全无,还自负的什么仁孝贤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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