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面舞(二)(1/2)
唐军东征,郑军连战皆北,洛阳一点一点地陷入了包围。都说洛阳八关固若金汤,可如今四面八方都是唐军,本该保护洛阳的山川关隘,反倒成了困死她的牢笼。城外的邬堡一个接一个改换了旗帜,唐军一步一步逼近了洛阳宫城。
唐军大举进攻,战鼓金钲昼夜不息,喊杀声震天动地。郑军军械精良,大砲飞石,八□□箭,一次又一次打退了唐军。十余日后,唐军不再攻城了,城中的守军略略松了一口气,却又发现唐军开始挖堑壕,筑壁垒,看起来是要长围久困,活活围死洛阳了。
这是最漫长的冬天。
昔日里华贵的服饰珍玩,现在都贱如土芥,粟米一升要一匹绢,盐一升要一匹布。鸟蛋掏空了,虫子嚼尽了,就连树叶、草根都啃光了——空见白昼一日比一日长,却哪有一丝春意?人们又将泥土和米屑混合做饼,吃下去就生了病,身躯浮肿,四肢乏力。大街上死尸相枕相偎,腐臭连天,引来一群又一群的乌鸦。洛阳宫城三万家,至此只剩下三千家不到。就算贵为公卿,也不得不亲自背粮——连米都没有,只有谷糠——就连他们当中,也有不少饿死的。
到了三月间,终于有一桩好事了——大小官吏们都说,窦夏的援军就要来了,唐军就要退了,只要撑过这一阵子就好了。紧接着,又听说李唐的秦王发兵虎牢关,迎击夏军。
“李唐本来就是劳师远征,这下可好,以寡敌众不说,还落了个腹背受敌。到此时退兵还能保得根基,将来再徐徐图之,可□□偏要以卵击石——这就叫利令智昏,兵家大忌犯了个够,非把他家大人的老底都赔进去不可!”
“□□毕竟是个童子,不知道厉害,况且又出身名门,一辈子哪里受过什么委屈?他懂得什么审时度势、两害相权啊?非得狠狠栽个跟头,他才知道后悔呢!”[1]
“——怕是没有后悔的机会了!到时候夏军在前面打,郑军在后面堵,非把这童子生擒活捉了不可!他把我们打得那么惨,谁肯饶他?”
一时间,洛阳城中好像人人都成了熟知韬略、能征惯战的勇将,一个个说长道短,铁口直断——好像不久之前丧师失地、偌大地盘输到只剩下洛阳一座孤城的根本不是郑军一样。
周丽春也看出来了,这是要扛最后一阵——说不定还要再为突围搏一次,因为洛阳宫城里开始尽收余粮以支军用,就连宫墙内也是粒米全无了。
几场大战,郑军死的死,降的降,损失惨重。到此时,拿得动兵器的都上了城——洛阳宫里的宫人,没人管了。
周丽春饿得力软筋麻,扶着宫墙,慢慢走着。
她强打精神四处看,白花花的光就像起酵的蒸饼一样,在她眼睛里发泡开来。七孔拱桥,九曲回廊,十二亭台犄角相对,三千宫殿高低错落。树枝都秃了,连树皮都扒了,好不容易看见几颗花苞,她就全拔下来塞进了嘴里。
她忽然觉得有些可笑。
进洛阳宫这么多年,很多地方从来没有去过,不想今日游了个遍,竟然是为了不被饿死。往日寻花为斗草,今日寻花为充饥。这就是餐花饮露啊——我算是知道做神仙的滋味了。
明知道靠着这些活不下去,可是——反正是朝不保夕,好好看看这洛阳宫,有何不可呢?
周丽春一边寻觅,一边观赏,忽然看见湖山石后面有个人影一闪,她只当也是来找东西吃的,就拍了拍手,绕过湖山石:“别找了,这一片我都翻过了,再没有可吃的了。”
那个女子面带惊慌。
周丽春服侍人久了,会看眼色,一见那人的模样,就发觉了异样。
“你是谁?哪个宫里的?干什么的?”
那女子支支吾吾,答不上来。
周丽春心里有了个猜想,又看那人瘦瘦小小的模样,就是动起手来自己也不会吃亏,遂决意诈她一诈。
“你一定是逃跑的人质!”
那女子慌了,仆倒在地,抱住周丽春的腿,泪眼汪汪。
“娘子别嚷!我……这些日子他们看管松了,因此我偷偷逃出来……那里面已经好几天没见着一粒米了。我的亲人都没了,再待下去,我也会活活饿死……”
“起来吧。”周丽春意兴阑珊,“你逃出来又怎样?连我们也没米下锅。”
那女子站了起来,低头讪讪:“那……我也算是见过了洛阳宫。”
周丽春有些惊讶。
“怎么着?你也想看看洛阳宫?”
那人苦笑了一下。
“我知道我不配。”
“你误会了。”周丽春扬起脸来,颇有几分轻佻地笑了,“有人害你亲人丧尽,你看一看他的宫殿怎么了?准折都不够呢!”
——反正这个人又不可能去告发她,在她面前说几句放肆的话怎么了?
“没有。”那人似有些怔忡,“我还有个胞弟……投了盗贼,很多年都没有消息了。”
“你胞弟?——你姓甚名谁,家住哪里?”
“罗凤莲,家住洛阳城南太平庄。”[2]
“什么?太平庄?”周丽春心中一动,“你们那里有个罗兴——你认识吗?”
“那就是我胞弟。”
“这么说……他投了盗贼?”
“那是大业九年的事了——娘子,莫非你认识他?”罗凤莲急切地问道。
“我不认识他。”周丽春话已出口,又觉得不对,“我听说过他——大业七年上元日,他在城里跳过大面舞,还是领舞呢——就是他吧?”
“对对对!”罗凤莲高兴了,“我胞弟跳舞可好了!”
“我也能舞,可惜没学过大面舞。”周丽春眨了一下眼睛,“我活不了多久了——此事想起来,真是终生遗憾呢。”
罗凤莲沉默了片刻,忽然又打起了精神。
“你想学大面舞,我帮不了你,不过——你想学写字吗?”
“写字?——你会写字?”
罗凤莲兴奋地点了点头。
“我们那里有个年轻的夫人——外面打得一塌糊涂,眼巴前人都快饿死了,她还手把手教她女儿写字呢!没有笔,就拿簪子在地上画,母亲不慌不忙,女儿也学得认真——你说说,天底下哪有这种稀奇事?我也在旁边凑着,学了几个字……”
“你还说别人稀奇——你不也在学吗?”
“那怎么着呢?”罗凤莲笑了,“反正我这辈子——也算是个会写字的人了呗。”
“你学了什么字?”
“你来看——”
罗凤莲折了一根细枝,拉着周丽春蹲下来,一边念,一边画——
“雨粟鬼神哭,仓颉教凡夫:一撇不成字,一捺人字成。我本飘零人,焉得不伤情?当头着两点,人字翻作火。水深火益热,煎心忧患多。一火复一口,进退咸维谷。出入闻人语,谣诼不胥谷。谷上覆宝盖,问谁适为容?儿实无罪过,何以不见容!”[3]
周丽春有些怔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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