功不唐捐,玉汝于成(8)(1/2)
楚栖站在原地, 看着罗纵在喊冤声中被拉下去, 只觉夜风冰凉吹过脊背, 透着股黏腻的恶心,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寒战。他伸手摸了把后心,才知原来那是自己未干的血迹。
皇帝受了惊, 又犯了病, 没气力关心接下去的善后,便交由了敬王处理。但正要另择敬王世子随行侍奉时,敬王却忽然冷冰冰地开了口:“世子久居摘星宫, 实在于礼不合,在外难免受人非议。何况陛下受了伤, 正需安静休养,还是免了随侍吧。”
他用的竟也不是探询的口吻,而是直接下了决定。
柳戟月闻言, 慢慢眯起了眼睛,却并未呵斥他的无礼, 而是看向了楚栖, 许久后,才问道:“卿也是这么想的?”
楚栖看着他的病容, 硬着头皮道:“委实有些于礼不合。”
柳戟月“哈”的一笑,“是朕偏颇了。既是如此……卿在王府也要好好养伤。”
“……嗯。”
明浅谡此时却道:“敬世子身上都是血,不知可有哪里受伤, 先召太医诊治, 稍后再回王府也不迟。”
楚静忠仍是冷冷拒绝了:“不必麻烦太医了, 小伤而已,王府也有大夫。丞相还是先关心万岁情况,遣个人禀皇后前来侍疾罢。”
明浅谡不由一噎,恼怒地瞪了眼楚静忠,终是自己走到楚栖面前,再三确认他的伤势,“真的无碍?”
楚栖勉强支起一个笑容:“别人的血罢了,多谢丞相关心。”
明浅谡道:“添几个卫兵护送罢,如若不然,去我明府也是好的,见到遥遥总归定心许多。”
楚栖真心笑着颔首。
离去前,他忍不住回首看了一眼身后景象。明浅谡带来的卫兵清理着殿前狼藉,又整合数列,搜寻宫中可能残存的刺客;值夜的太医已经赶到,揣着药箱子匆忙跑进殿内;劫后余生的内宦宫人却仍旧愁眉不展,压低声音啐骂着罗氏父子。
此时已近子时,夤夜月华最是盛亮,于空中倾泻而下,楚栖看着自己身后的一道长影,却无由来觉得遍体霜寒。
阙月纤纤照影归,虽然中秋月亮其实很圆,但他确实忘不掉今夜了。
……
楚栖思索了一番,终究还是没去明遥那儿。他回敬王府后也没叫大夫,而是直接关了房门,让凌飞渡现身。
凌飞渡除了有些久战脱力外并无大碍,但看楚栖的眼神却微微变了,总忍不住瞥向他肩胛处。
楚栖知道他在震惊什么,却也没法子解释,只得岔开问道:“方才我不曾注意,现在却想起件事。——青黎卫隐于宫中暗处,罗冀带来的黑甲卫兵怎可能逃过你们的视线?”
凌飞渡略一垂眸,也不掩饰:“是早发现了。”
“……为何不禀报?”
凌飞渡静静凝视着他,终于开口:“主人心里不是已经有答案了吗。”
“……”
“太皇太后久卧床榻,不好起身。陛下为尽孝道,为太皇太后找了支百余人的大戏班子入宫。但其实她看了不到两场就嫌排的戏腻味无趣,挑了通刺,将他们赶走了。”凌飞渡难得说了一长段话,声调却依旧毫无波动,“放他们出入的是玄武门的金吾卫,至于有无被提前知会过——”
“停。”楚栖打断道,他深吸了一口气,压抑下烦闷的情绪,“……退下吧,此事不要再与别人提起了。”
凌飞渡退下后,楚栖唤人抬进一个浴桶。他坐在热水里,让水流洗去他身上的污垢与内心的疲惫,却很难不思量许多,关于今夜,关于未来。
他不知道柳戟月到底在盘算什么,自己又在他心里占据着怎样的地位,只觉得现在正行走在一块不知厚薄的玻璃上。假如碎裂,迎接他的可能是温柔的羽毛与松软的云朵,但也有可能是刺骨的冰水与不见底的深渊。
……所以说回京真是太难了。
此后一夜未眠。
然而与此同时,摘星宫亦灯火通明。
楚静忠处理完宫变之事——罗冀与罗纵一并收押进了天牢,其余黑甲卫兵与部分当值羽林卫直接立地处决——这才回到了紫微殿。他看着立在殿前檐下的明浅谡,撇头问道:“陛下睡了?”
“嗯。”明浅谡垂眸片刻,终是压低了声音,“其实我……早就察觉到罗冀的不对劲了。自从陛下收了他一半兵权,他便明里暗里做着动作,我也因此时刻做着准备,当今夜有人通传摘星宫进刺客时,我便立时带人前来。只是想不到,罗冀竟如此胆大包天,还是让圣上受了惊。”
“此事与你无关。”楚静忠冰冷的视线望向殿内,“……有人要算计,你防也防不住的。”
“幸好陛下无事。”明浅谡闭了闭眼,复睁开时,才掩去了之前的愁绪,稍显轻松了些,“许多年未见世子了,他倒与你一点不像。”
“不像我是好事。”楚静忠淡淡道。
明浅谡本欲失笑,可再品味一番,却点了点头:“也对,世上只要有一个敬王,就足够搅得庙堂天翻地覆了。”
楚静忠沉默。
良久后,他终是瞥了一眼明浅谡的侧颜,仿佛随口提醒:“你既然仍是不敢进紫微殿,去旁侧太微殿或勾陈殿合个眼也是好的,还想在这站到天亮吗?”
明浅谡的手微微一颤,“臣子礼节,无诏不得留宿,我也不像敬王那般可以随心所欲。”
楚静忠哼了一声,径自踏入紫微殿,随手一挥,“回去吧,我陪着陛下。”
“静忠。”
楚静忠脚步一顿,却并未回头,他身后明浅谡的神情似有一瞬的慌乱,仿佛想要确定什么答案:“陛下是仁慈的君主,会成为明并日月的贤君,对吧?我从小看着他长大,更教他为君之道,他也从不令我失望,所以……他一定不会——”
楚静忠直截了当地打断他:“丞相,无诏不得留宿,你该回去了。”
他静静等了会儿,直至听见背后之人离去的声响,才继续迈着步往殿内走去。
心中却忍不住嗤笑一声,明浅谡果然是二十年如一日的天真。
紫微殿内只有隐隐绰绰的烛火光亮,内宦宫人大气不敢喘地跪在地上,原本应该睡了的皇帝却好整以暇地坐在椅上,手里正喂着一只挑染红毛的鸽子。
敬王挥手让人全都下去。
他看着柳戟月:“你打从一开始,调任罗冀回京就是为了今日?”
柳戟月却专心含笑喂着鸽子,“因与你的仇怨,他在南地找人暗杀过楚栖数次,令他寝食难安,你觉得朕会不记仇?”
“你就为这个?”楚静忠仿佛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就为这个,你拿整个皇城做赌注?!”
“这也叫赌注?”柳戟月也笑起来,“再给他十倍兵力,他也多掀不起半点风浪。敬王,罗冀有几斤几两,不全在你的掌控之中吗?”
楚静忠冷冷盯着他,“……那年,你忽然调任镇南将军为太尉,我还真以为是小虎长牙,知道找人帮忙了。风光楼中罗纵与澜定雪的暗通款曲,我自然也一清二楚,但还以为是你要借罗纵插手我青黎卫的事……原来从头到尾,连我也被你骗过去了。”
“朕若不尽快将他调入京中,怕是早就见不到敬世子了。”柳戟月蓦然回视他,“你明明有另派青黎卫监视,却叮嘱他们不必出手。你不正希望他悄无声息死在外边算了?正好不是你亲自动手——楚静忠,有时候朕也不能理解,你这种令人发笑的‘忠心’!”
柳戟月说到最后,呼吸一急,不免捂着胸口喘咳了一会儿。他坐回椅上,重新看着愠怒难忍的楚静忠,好笑地摇了摇头:“罗冀不该死吗?你不想给严武贞的冤魂报仇吗?你手里早就有为他们翻案的证据,一旦列出,本就可以将罗冀打得万劫不复。‘弑君’,只是个掀开过往的由头,和定死他命运的罪状罢了。”
“我一直记着,但不是时候。朝中现在无大将之才,虽四方安定,但免不准突现战事。罗冀与我私仇再大,终究是有带兵的本事,他死了,谁去补南边的空?”楚静忠说罢,冷笑了一声,“我倒想着把楚栖送过去好了,他也该见见世面,整天想什么歌舞!”
“谁说没有?”柳戟月瞥他一眼,从御案上摸出一道折子,随手飞了过去,“敬王一心为国为民,教出的青黎卫也个个天赋出众,其中就有位少年英雄,已趁你离京的这段时间赶往南地,轻松收拾了罗冀的残部,也颇得民心,那边人都说,恍若严武贞再世呢。”
柳戟月有些困倦地撑着头:“敬王,虽说朕是真不理解你那斩草不除根的优柔寡断,但唯有这件事,算是轮着个好结果罢。”
楚静忠把那道密折看了一遍,终是冷哼道:“原来陛下就是这么编排的,把苍在南地干的事全都嫁祸给我?好让罗冀以为是我害他至此。”
“狐假虎威罢了,敬王反正也已经债多不压身。”柳戟月淡淡道,“何况,敬王不是去做更机密的事了吗?人呢,带来了?”
“带来了。”楚静忠漠然道,“梁王的嫡次子,已经开蒙了,比他几个哥哥可聪明不少,身体也好。”
梁王是过去的四皇子,柳戟月登基后,他去了封地。
柳戟月忍不住大笑,笑到最后,竟是又在咳血,许久才缓匀了气:“那朕是时候可以‘退位让贤’了。曾有太医说朕活不过二十,敬王把他抹了脖子,如今看来也不过只有几月偏差,死的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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