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1/2)
林朗热腾腾地洗完澡的时候,墙上的挂钟刚好指向晚上十点整。他刚准备推门出去,因为隐约听见外面的响声,又停下了动作。
“……您要来吗?好,好的,我大约九点晚自习结束……可以的,可以早来,狗狗在家里……不会的不会的,它很聪明,会记得您……好,好,那就这么定了,我尽量早点儿回家……好,再见。”
听到电话挂断,林朗才故意动静很大地推门出来,一边擦头一边问:“谁来?”
许潜照例把眼镜摘下来,书放回床头柜:“是我妈妈要来。”
“靠,”林朗倒吸一口冷气,屁股才挨上床,就吓得一蹦,“那我明晚不来了,她讨厌我。”
许潜急忙说:“怎么会?”
怎么不会?
林朗到现在还清楚他第一次见到许潜妈妈的那个夏天的傍晚,许潜去楼下例行遛狗,而他因为腿伤,在家里等待许潜。
落日的余晖在墙上游弋,整个屋子泛起暖融融的浅橙色,像面前充盈着气泡的的橘子汽水。这一切本来应当构成非常温暖的景象,林朗却感觉全身发冷,好像置身刑讯室一样,而面前的刑讯官则是全然一副事业型女强人模样的许潜妈妈,比一千个登记迟到的保安叔叔、一万个横眉冷对的数学老师加起来还要可怕。
“我叫赵蓉,是许潜的妈妈。你就是他同桌吧?”自称赵蓉的女人其实并不凶恶,甚至挺和蔼,但总是带有一种审视的眼光,让林朗坐立难安。
“对,对。我是林……”
“我知道。”
林朗还没说完就被赵蓉打断了。她上下打量林朗一眼,显然是注意到了林朗膝盖上的绷带:“你这腿怎么伤的,跟同学打架了?”
“没有没有,”虽然事实如此,但林朗知道家长们普遍厌恶打架斗殴,下意识地就撒了谎,“打球摔的。”
赵蓉不置可否地点点头,又把他上下打量了一下,这一次在他的脸上停留的时间比较长,有可能是在评估他的面相,但结果显然不尽人意,林朗注意到她的眉头微微蹙了一下。
作为曾经专业的刺儿头,他早就习惯了被长辈指指点点、评头论足,但或许因为这一次对方是自己好朋友的妈妈,这种明显不满意的视线还是让他感觉无地自容,面颊微微地发烫。
“初三还有时间打球?不过也挺好的,锻炼身体。你是哪里人?听你口音,不是从小在本地长大吧。”
赵蓉双手交握,搭在膝上,左手食指指腹反复摩挲右手的关节,林朗推测她可能是左撇子。她沉默了一会儿才又开口说话,不过林朗知道她说的可能不是她真正想说的,因为她的眉头没有因为抛出又一个问题而舒展开。
讨厌装模作样的大人。
许潜什么时候才回来?
“我是……我从G省来的,初一就过来了。”
“语言环境差这么大,辛苦你了,”赵蓉笑笑,语气却有点惆怅,“我们家情况比较特殊,我和小潜没什么话题,聊到学校生活,基本就是他向我说你。你们班主任说,小潜就和你走得最近,你还会为小潜打抱不平,阿姨心里很感动,很谢谢你。但是你这样回护他,他可能反而会有心理压力,别人也可能因为你们两个太亲密所以……产生那种偏见。除了你之外,小潜也需要别的朋友,你能理解吗?”
林朗把这番话在脑子里滚了两圈,不禁咋舌:她对我到底有啥误解,这话里话外怎么好像有点儿指责我扒着许潜不放的意思?
他被一口天降大锅盖得心里叫苦不迭的同时,又感觉似乎哪里略有点不协调——这当妈的怎么对自家儿子什么闷葫芦性格就一点儿概念也没有,没了老子我,你家小潜分分钟自闭了好吗!
“你看上去也是是聪明的孩子,阿姨就不多和你讲那些弯弯绕绕的,”赵蓉沉默了一会儿,上身略向前倾,是要讲正题的样子,“我听说你们班在搞那种好学生带后进生的互助组,我打电话问你们班主任,她说你本来也就……所以没把你和许潜调开,有这么回事儿吧?”
林朗头皮一紧,面上又开始发烫。不仅是因为被揭穿了难看的成绩,更因为这种面对长辈的轻蔑却不可反驳、只能自己消化的羞辱。
“其实这样也挺好的,都初三下学期了,没必要花时间去和新同桌磨合,但是阿姨又担心你们两个好朋友坐在一起会开小差,最后的关头很紧张很累,人都会想放松,阿姨能理解。你想想,有一些闲话可能没有那么重要,都可以留到中考完的暑假去聊,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初三是很关键的时期,如果有机会,你也最好用玩体育项目的时间努力一把,考上好高中是为你自己。平心而论,你长得非常帅,但如果只想靠脸吃饭,一定是不能长久的,很多从事正当行业的人也会看不起你。你们小孩子现在没有阶级的概念,无论什么人都可以一起玩,但是以后长大了就会知道,稳固的友谊这个东西,最后一定是在同一层次的人之间才能产生的。
“阿姨不是危言耸听,如果你不够优秀,如果你追不上许潜,要么你自惭形秽,要么他有一天会主动抛下你,去结交那些配得上他的、和他水平相近的朋友。
“这是你想要的吗?你是他最好的朋友,阿姨想,就目前来说,这是你们两个都不希望发生的结局吧。”
面前用玻璃瓶盛装着的橙子汽水里,最后一颗微小的气泡脱离了瓶壁,跌跌撞撞地上浮,还没有露出水面就无声地破裂,没能留下哪怕一圈涟漪。原本被高高托起的吸管缓缓地下沉,与此同时,悬挂在外壁上的水珠陡然滚落,在桌上摔成一摊小小的浅浅的水洼,没有人在意它。林朗和赵蓉面对面坐着,一个颔首,一个垂眸,相对无言了片刻。
在这样静谧得几近尖锐的间隙里,赵蓉说完了最后一句话:
“你会不会不理解这是什么意思?也就是说,这很有可能就是你们要好的最后一个夏天。”
林朗愣愣地坐着,心一点一点随着窗外燃尽的余晖沉下去。他生来就擅长发现和分析细节,但这时候的他尚且没法想通,为什么一个成熟有为的大人会这样直白地轻视一个尚显稚嫩的孩子。
但是,总有一天他会明白,这并不代表赵蓉不懂得人情世故——她之所以尖刻,只是因为他是一个得罪了也没关系的废物小孩,仅此而已。
窗外的蝉鸣携着热浪扑在玻璃窗上,好像接连不断的、放肆刻薄的讥笑。
就在这个时候,门锁发出细碎的响动,小废物嗷嗷的叫声隐隐传来,把林朗又拉回现实。
许潜推开门,看见林朗和赵蓉面对面坐着,显出很意外的样子:“妈,你来了?”
“来看看你,没想到你不在,随便和你这位小同学聊了两句,”赵蓉面上一派和蔼,“我晚上还有应酬,可能不能陪你们吃饭了,你们打算怎么办?”
许潜蹲下来给小废物解开项圈:“点外卖吧?林朗膝盖受伤了,也不方便到处走。”
“好,那你们自己安排,妈妈先走了,有什么事可以联系我助理小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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