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缄(1/2)
任正翕提着沉甸甸一裹古籍回到任府时,任母正有些局促地立在厢房前几簇金丝桃前。
碰上任正翕带着询问意味的目光,她好似被火星烫了一下似的欲盖弥彰地扭过了头,漫不经心地收起了翘首以盼的姿态。
任正翕无奈,款款走过去缓声问候道:“母亲。”
任母穷尽所有温柔地卷了卷嘴角,勉强地漾开一个忧愁大过于爱怜的微笑。
任正翕轻轻落下眼皮注视着她。任母曾是那种典型的江南美人,纤细而秀丽,柳叶似的眉,樱桃似的唇,双眼装着两湾骀荡的春水,水面上被赤金的阳光蒸出了细细烟波,以至于带上了浅浅的琥珀色,正是那理想中采莲南塘秋的女子模样。
只是此时此刻,这清水芙蓉被风刀霜剑的年岁熬到了荼蘼,苍白干枯的花瓣岌岌可危、倦尘遍染。
“你还是把古籍赎回来了。”任母的声音轻得像一点点氤氲的水汽,轻薄极了,一到空气中就弥散得无影无踪。
“娘,”任正翕苦笑着小心翼翼地将任母耳畔垂落的、结了层霜似的碎发拢到后面,娓娓解释道,“您不必担心,我有钱也有能力为父亲治病。我们不需要当掉古籍,也不需要向朱启厚或是什么张启厚王启厚求助——您只要自己好好的,就已经足够了。”
任母静静地看着眼前的年轻人,只是那目光有点飘渺,似乎是透过任正翕看到了箭矢流水般过去的日子。
她略带固执地说道:“正翕,你大概是不懂的。你父亲他武断地照顾了我大半辈子,现在他却忽然倒下了,忽然需要也只能依靠我照顾了,这种时候,我怎能不忧心忡忡?又怎能做到漠不关心地置身事外?”
任正翕呼吸一滞,张口欲再说些什么,却被任母抢了先。
“正翕,不必担心我了——这些年,从大清到民国,从长毛到洋鬼,我什么没见过?总会好起来的,”任母不知怎么语气忽然像起屋里的那个病老头,那疲倦的双眼忽而亮了一些,她侧身向东厢房南边的厨房走去,边走边说道,“我给他熬碗小米粥,你先进去看看他罢。”
任正翕只得遵命道:“嗯。”
正房的床塌上,任缄任老爷子正在闭目养神。
任老先生大概是恃才傲物了一辈子,即使此时瘦得像一把被生拉硬拽捆在一起、稍微一阵风过就遍地散落的黄柴火,阖眼时仍趾高气昂、唯我独尊极了,借着阴天光线昏暗颇有点仙人修行的无我境界。
当然,如果你定睛稍微观察一下,就会发现这个老头真是狼狈不堪!
他已经是面黄肌瘦,只剩下干枯的皮包着嶙峋的骨,脸颊深陷、颧骨高耸、双眼外凸,下巴上稀疏的胡须像北方平原一把风干的白草,与荒旱之地的饿殍只剩下半口气的距离。
任正翕:“父亲。”
老头连眼皮都懒得撩一下,开门见山地硬生生问道:“书赎回来了?”
“…是,”任正翕回答时不禁微微皱了皱眉,继而毕恭毕敬试探性地询问道,“您方才都听见了?”
“两个大活人在我院子中正常声音讲话,我为何听不见?”任缄倚老卖老地变本加厉,没好气地半嗔怪半数落道,“我这病不过只是吃不了东西,聋还是一时半会儿聋不了的。”
“哦。”任正翕深谙不与这个难伺候的老头子一般见识的规则,便选择性地失聪跳过这段可有可无只的说教,兢兢业业地斟酌半晌词句,才以最和缓、最不温不火的语气说道,“爹,这古籍其实是又骞赎的。”
“又骞”二字顺着湿漉漉的、浓稠的空气流进任缄的耳朵,却轻而易举地点燃了他那紧闭的神经末梢,以燎原之势席
卷着冲向他奄奄一息的躯体。
任缄蓦地睁开眼,冷声问道:“陈又骞?”
任正翕点了点头道:“正是。”
任缄拿出了审讯犯人那般的细密与严厉,眉毛一横,诘问道:“他怎么会知道此事?”
任正翕简明扼要地敷衍答道:“我去赎书时同店家的账目出了一点问题,恰巧遇到陈又骞,他便帮我摆平了此事。”
他并不喜欢把一切都事无巨细地告知别人,尤其是在掺杂了太多说不清道不明的奇怪情感。
任老爷子自然是听出了任正翕回避躲闪的态度,便也识趣地没再多问,只是冷哼一声道:“多管闲事。”
他停顿片刻,继而又兀自絮絮说起来:“陈又骞这小子,什么方面不是出类拔萃?连长得都是那群歪瓜裂枣中最顺眼的,他倒好,非要整天钻牛角尖同自己过不去,搞得最后叛道离经、满身骂名,也不知道哪儿找人给他哭冤去!活该!”
人们总是说“人将死之,其言也善”,虽然现在任老爷子照旧没好话,口若悬河地将陈又骞臭骂了一顿,但这比起十年前他将陈又骞二话不说地逐出师门,一刀两断恩断义绝的时候,已经是心慈手软太多了。
听说邵南这地方出师爷和刀笔吏,任老爷子虽折在了科举上,但是嘴皮子确实大有遗世之风。
任正翕并无多言,只是垂眸敛眉听着老头絮叨,终了,他才若无其事地平静问道:“爹,您想见见他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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