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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秋(下)(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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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缄无言地拄着杖站在一片高大的樟木的阴翳中,隔着人间草木,远远地望着失魂荡魄的陈又骞,那只瘦骨嶙峋的手不禁有些颤抖。

那捧白色的花是他放上的,那浓烈的黄酒是他浇上去的。

他每年都来,遮遮掩掩又躲躲藏藏,却十年如一日。

任缄本来就脾气执拗,又是个无聊死板的老封建,妻子一般也就不多干涉他的日程安排,于是每一年的九月二十三,他就独自悄无声息地赶来,在陈广恩夫妻的墓碑前献上一捧新开的小白花,带着院子里挖出来的最好的酒,来和曾经的挚友长话短说地叙叙旧。

曾经的挚友…

任缄呼气吸气像一个破风箱,腹部还是有些忽明忽暗的钝痛,他握着拐杖的手紧了紧,脸上却划过一丝深不可测的哂笑,独自呢喃道:“还挚友…太大言不惭了…我明明是最对不起他的那个人呐。”

他和陈广恩年轻时在一次上元诗会中相识,二人年龄相仿,但熟读四书五经程朱理学的任缄实在看不起家道中落的前富五代陈广恩,恨不能用鼻孔斜睨这个可恶的阶级敌人,但是陈广恩毫无愠色,反而笑盈盈地虚心求教,显得他多么小肚鸡肠一样!于是任缄只好借给陈广恩些家中的古籍,陈广恩也不时会跑来找他交流,这么一来二去,竟推心置腹地成了莫逆之交。

在那个官本位的年代,没有人不想身穿蟒袍,腰悬玉带。即使是富可敌国的商贾,其实内心最渴望的还是科举入仕,平步青云。陈广恩心中深种着“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理想抱负,因此对那些古籍经书有着超乎寻常的热情,可以说是敏而好学了,任缄非常欣赏他这种家国天下的担当,一次酩酊大醉后差点认了拜把子兄弟。

所以多年后,陈广恩毫无芥蒂地将自己年幼的独子交给了任缄。

“可是我,辜负了他…”任缄眯了眯那双狭长的眼,嗫嚅道。

他不仅没有在陈广恩身陷囹圄的时候拉他一把,还亲手毁了陈广恩的宝贝儿子。

如果他能耐着性子给陈又骞一些安慰,多管闲事地去追问陈又骞的想法…如果他真的像一位父亲却不是一位严师的态度来对待少年的陈又骞...

一片雪白的野草中,陈又骞像黑夜的使者,虔诚又沉默地跪着,他面前的墓碑,化作黑铁刀片,一下一下剜着任缄的干巴巴的心。

太难受了。

他意识模糊地抓起腰间的一个滚烫的酒壶,难捱地猛灌下一大口烈酒,好似只有那火烧火燎的刺痛感才能镌刻他的悲伤与愧疚。酒入断肠,顷刻间,浓云般遮天蔽日的自责被吹散了。

天地只剩这两人两碑,冷漠矗立。

失神片刻后,迟到的理智回笼,任缄摩挲着拐杖想道:“买点心去的妻子和买螃蟹的那小崽子快要回家了,还是不要久留为好。”

于是任缄在野草与风的掩护下无声无息地离开了,坡的南面有一条捷径,隐藏在蓊郁的樟树林下,这么多年来鲜少有人知晓,任缄每次都从这条路下去,坡底那里会有一个拉人力车的伙计等着他,那小伙子是城里的飞毛腿,跑得比发情的兔子还快一点。

任缄这次走下去时有点力不从心,前额脖颈后背出了不少虚汗,腹部也凑热闹地隐隐抽痛。他狼狈不堪地跌跌撞撞下了落雪坡,等候的小伙子想要上去扶他一把,却被他老人家一拐杖掀开了:“用不着。”

“回任府,快。”任缄咬着后槽牙吩咐道,同时把迫不得已才买来的西洋黑色风帽扣在脑袋上,遮住大半张脸。

“哎——”小伙子吓了一跳,两条长腿飞快地倒腾起来,不像兔子,倒像个开足马力的滚轮发动机。

一路车水马龙

人来人往,恍若隔世。

黄包车到了任府门口,任缄躬身下车,好整以暇地将酒壶卸下绑在胳膊下面,又褪下黑色大褂虚虚地搭在那条胳膊上,摘下风帽夹在身侧,一副出去遛弯闲庭信步的模样,慢悠悠地敲了敲门。

应门的秦管家打开门,见任老爷子从容不迫地跨步进了大门,徐徐环视四周,沉声问道:“他们两人呢?”

秦管家一五一十地答道:“还没回来呢,老爷。”

“磨蹭。”任缄有理有据地评价了一句。他那悬着的一个残破的心,算是心安神宁地暂时降了下来,只是那胡作非为的腹部,却又无缘无故地痛了起来——似乎还比前几日严重些许。

“一会儿叫任正翕替我煮些延胡索。”任缄留下这么生硬的一句命令,转身回了屋。

傍晚,夜落月出,金熠熠的月光流沙似的淌着,桂花香被掰开揉碎了融进空气中,街边的小孩子们或是拎着粉白色的玉兔花灯追跑,或是笑嘻嘻地捧着个铜色的五仁月饼小口品着,巷口几户人家开了大门,传来母亲们的喊声,孩子们便一溜烟跑回家吃团圆饭了。

陈又骞懒洋洋地靠在他卧房东南角的一把藤椅上,西洋的台灯高立在藤椅旁边,绵黄色的灯光打在他那双骨节分明的手上,他的指间夹着几张薄薄的草纸,上面龙飞凤舞地写了许许多多的名字,有的在旁边画了不规整的圈,有的直接划了,乱糟糟一团,随便谁拿到都觉得是一张辟邪的鬼画符。

他的目光栖息在这几张纸上,但是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意义,远远望去像一具沉思的塑像,实际上根本就是在发呆。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稍稍眨眼,迷迷糊糊地抬起手蹭了蹭嘴唇,感觉有点口渴,下意识地伸手去握面前摆着的小茶杯,才发现自己坐在藤椅上而不是书桌前,他身后的台灯像屋里的一轮小月亮,又圆又烫,大概在明晃晃地宣布今夜不同于昨夜,要有美酒佳肴相祝。

陈又骞慢慢地站起来,在路过书桌时把三两张纸放回原位,正欲到挂在门口衣架上的外衣中摸烟,却听到了一阵敲门声,这敲门声不急不火,一下一下仿佛敲在编钟玉璧上,悠扬和缓,非常好听。

他不由自主地恍惚了几秒,心想:“是谁?”

待他反应过来时,他已经鬼迷心窍地走到门口把院门打开了。下一刻,里外两个全然不同的声音不约而同地响起——

任正翕:“哥…”

杨子坚:“哎二爷我去开门吧应该是任少爷…”

倒是同时把陈又骞吸血鬼似的钉在了原地。

杨子坚后知后觉地一边擦着手一边从厨房小步跑了出来,嬉皮笑脸嘴中念念有词道:“二爷,那什么,我今天去买醉蟹的时候刚好就碰到任少爷了,然后我就想着把他请过来一起吃个饭,本来咱这院子就冷冷清清,这大中秋节我就想怎么也得热闹一点,是吧?”

是你七姑奶奶八大爷的。

陈又骞不言不语,脸色如同暴风雨后灰色的黄昏。

自那次从任府回来之后,陈又骞就没再联系过任正翕。

他不知该如何开口。

小正翕长大了,那么温文尔雅,那么通情达理,似乎永远站在他的身后,永远给他慰藉与温柔,可也正是如此,他才意识到自己十年前饮鸩止渴撂在邵南的,除了那些剪不断理还乱的新仇旧恨,还有个懵懂的少年。

那句“我过的很不好”,灭顶地把他砸进黑色的漩涡,高速运转的绞肉机拉扯着他的皮肉,他只好再一次饮鸩止渴地逃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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