诊所(1/2)
当秦管家连跑带颠拼尽全力地赶到梁子坊那个不起眼的小院的时候,陈又骞已经准备睡下了。
还是杨子坚急如星火地一手抱着他那碗宝贝但命运多舛的阳春面,一手把陈又骞从软塌上薅起来,然后还一通狂奔去旁边的小旅馆拽来了阿黄和他黑飒飒的雪佛莱。
两刻钟后,任正翕等来了那辆连玻璃都是黑紫色的轿车。
金钱堆砌充满资本家铜臭的雪佛莱毕竟不是物美价廉的运货车,里面的空间十分有限,而且任正翕为了防止漏出的肠胃液造成更严重的感染,直接掀了另一张梨花炕的床板,把任老先生摊平了小心翼翼地绑在了上面,抬进了车里,把后排座位严丝合缝地占了个满当。
任正翕正欲去拉开副驾驶位的门,那门却似有心电感应一般自己弹开了,他抬起的手不禁一缩,下意识地向后退了半步。
那车上便囫囵吐出个人,高高瘦瘦的,却套在一身宽大的苦亚麻色的丝绸睡衣中,领口泥金丝线镶边,软塌塌地缠在分明的锁骨上,肩膀上只潦草地搭了一件黑色哔叽风衣。
任正翕恍惚间一愣:“陈又骞?”
陈又骞给了他稍纵即逝的一瞥,继而疾步绕过打着明黄色大灯的车头,到驾驶座边上俯同里面的司机说了些什么,然后那个黑衣刺客似的司机推开门下车,换陈又骞坐了上去。
这一连行云流水的动作下来,陈又骞才又抬起重重的眼皮扫了他一眼,低声说道:“上车,我送你们,阿黄会再找辆车载师母和秦叔。”
任正翕一刻不敢耽搁地钻进了雪佛莱,心中所有的异议与惊诧在这种境况下早已鸦雀无声,直到车开出去有一段距离,他才像醒过来似的深深拧起了眉,收拢视线,沉声问道:“你知道去哪里吗…”
“英国佬的那家诊所,”陈又骞双手握着黑色皮套的方向盘,目视前方地平淡答道,“叫什么,温格尔?”
温格尔医生的诊所在邵南城郊外一个离海较近的镇上,紧挨着他买下的一栋小洋楼,这英国佬搜刮异国民脂民膏不成,还非要讲什么“里仁为美”,吸尽了世界工厂日不落帝国的工业废渣之后,执意要住在颐养天年的穷乡僻壤。
他这诊所的医疗条件与上海的大医院相比简直是小巫见大巫,纵使如此,仍有不少邵南商贾买他的账,乐此不疲地跑来跑去。
虽然任正翕对温格尔诊所依然持保留意见,但此时此刻死骆驼都能当活马医,更别说邵南的医疗水平发展滞缓,方圆几里只有这么一个地方可以做手术。
“唔是。”任正翕故意别过头,有点魂不守舍地盯着那车玻璃,它像是直接溶进了这一滩黑夜中,只有迅速倒退的路灯和圆鼓鼓的月亮,在车窗上连起一道澄黄色的墨线。
汽车在柏油路上飞驰,两人相对无言。
这一路越开越荒凉,连那道细细的黄线都消失了,风也息了,一切都趋于黑暗与寂静,黑暗中只剩一轮浑圆的月亮,寂静中只剩发动机热气滚滚的噪音。
借着这纯粹的掩护,任正翕的视线从车玻璃上缓缓挪开,一点一点地蹭到了悬在头顶的后视镜上。
他看见了他像尸体一样的父亲,以及一双疲倦与心疼搅碎了掺在一起的眼——是陈又骞的。
“任少爷,你终于肯看我一眼了,”陈又骞通过那后视镜凝视着茫然无措的任正翕,慢慢地说道,“我还以为我眼睛中有寄生兽,非礼勿视呢。”
任正翕张了张嘴,又阖上,最终什么也没说。
黑夜无声,和死亡相似。
陈又骞倏地减了速,拐进了一个亮着灯的院子。
任正翕像是只尺
蠖,一看见光就不管不顾了起来,没有等他停下,便猛推开门跳下车冲到门口的诊所门口的服务台。
他直截了当地问那个值班的昏昏欲睡的瘦麻杆青年道:“温格尔医生人呢?!”
瘦麻杆撑起下垂的眼帘,打了个漠不关心的哈欠,公事公办地回答道:“他今晚休假,明天的预约也早早排满了,您先预约后天的罢…”
“不,这是急诊,需要立刻进行抢救手术,”任正翕双眉紧锁,眯起眼睛中似乎蛰伏着洪水猛兽,斩钉截铁却藏不住焦躁地打断道,“现在马上联系温格尔医生手术!”
瘦麻杆恹恹地挥了挥手,不胜其烦道:“得了吧——先生,您别逼我同您撕破面子,这街边快饿死的乞丐还是急诊呢,照样拿钱预约,一视同仁…这都民国二十三年了,您还不知道德先生的大名叫什么吗?”
“deocracy可不是这么用的,麻杆。”陈又骞将雪佛莱飞扬跋扈地杵在了诊所的大门前,他没有从车里面出来,只是大敞着车门斜靠在驾驶座上,那件风衣在他肩上似铁鹞的翅膀。
他叼着根香烟,混不吝地快速说道:“现在,转过去,用你后面那台电话告诉那遭瘟的英国佬,中秋节他少凑热闹,今天晚上他要是敢不来,他的破诊所我见一家砸一家,直到他滚蛋——叫几个打下手的把病人抬进去,麻利点。”
瘦麻杆吓得瞠目结舌,吃软怕硬地依言办了。
不过五分钟,大名鼎鼎的温格尔医生一路狂奔出来。
这人谢顶发福,小山丘似的隆起的圆下巴上胡须却异常浓密,两腮像花栗鼠似的鼓着,硬邦邦还红扑扑的。
他慌里慌张但毕恭毕敬地向陈又骞一点头,然后转向他的副手们左支右绌地吩咐道:“詹姆士,麻醉剂备上!迪克刘,手术刀去消毒!光源给我调整好,都快点!快点!”
在一团迷蒙的白色的簇拥下,任缄被推进了一间小小的手术室,银灰的床架闪着刺眼的光,硬币大小的轮子嘎嘎作响,滑稽得像圣诞老人和他的蠢鹿在平安夜未送出去的最后一份礼物。
手术室掉漆的豆绿色门被“吱呦”一声关上时,陈又骞看见在走廊上立得笔直的任正翕晃悠了一下,整个人倏地垮了下去。
那团背影急剧收缩,从一座巍峨不失秀美的山变成了一只瑟缩的、羽翼未丰的雏鸟,那小小的鸟迟缓地靠到了身后的墙上,肩膀处沾了星星点点的墙灰。
继而顺着墙壁,一寸一寸地滑下去,像脚下有个深渊在一点一点地熬他的气力。
陈又骞犹豫了片刻,还是踱步过去,停在了几步开外。
走廊中没有开灯,唯一的光源是从手术室中漏出来的苍白的手术灯,经过毛玻璃掺了点不干不净的焦黄。
在几近于黑暗的昏色中,他看到任正翕屈着双腿坐在地上,的肩膀一挫一挫地俯伏下去,他以为任正翕哭了,但任正翕没有。
这人只是颤抖,抽气,再颤抖,像在竭尽全力地压抑着什么力大无穷的怪物。
“正翕…”陈又骞放弃了那袖手的距离,走到他面前,蹲下,轻轻盯着他头发的花尖,唤道,“正翕。”
任正翕抬起头,那双琥珀色瞳仁空无一物,又净又冷,是深秋的铜镜。
“不用强撑着,想哭就哭吧。”陈又骞拍了拍他的肩,他那水青的衬衫料子很柔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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