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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7章 如梦(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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灼灼的月光把泛黄的窗纸烫了个洞,略有些刺眼的透进来,耀武扬威地淌过藻井。蛛丝儿结满了梁,被从破开一角洞偷钻进来的风刮起沸沸扬扬,似水似雾。栏杆处的斜影挨着无人供养的佛,那木像裂开了纹儿,纹儿里积满了灰,像是染衣上未抚平的、细小的褶儿。

壁上的珈琳颦伽*被人偷走了,连带着粘走了紧那罗*的嘴,只剩下半双眼睛,没了人能为世尊唱歌。长眉与端庄的眼,俨然是副相好模样。那双眼不知隔了多少数不尽的年,与另一双如雪似霜的眉目合在一起。人与人非人无声地审视着彼此,两间的像结着与愿印,似是朵垂下的莲。

他阖上眼合十掌心,不知在这一刻可曾发愿。

青年踏着月光朝里走,这一路上他没有盘缠,闷头朝着一个方向御剑,只有疲惫不堪时才找座山野间无人的破庙歇歇脚。那把长剑没有剑鞘,横在身侧穿堂过巷,吓得周遭摆摊的路过的纷纷掩面回避,程透费了好大番功夫才学会了怎么将它收成袖里剑。

自海上往中原,九州处处是破败与疲惫,同从前去往岭上仙宫时的热闹繁华截然不同。路上替一些人家斩了些小妖除了些小魔,才晓得数年前打了场名为岭争的仗,修士近乎绝迹,即使有些散修现身,也鲜少靠近城镇。道君突然就紧俏了起来,程透稍收了些盘缠,偶尔上客栈歇歇。

走走停停,心照不宣,终于还是逼近了故土。

他倒也没有打算朝豫州来,只是茫然地掠过大半个九州,再回过神时,已到了雒阳城外。程透明知答案,却仍打听了一圈:君率贤远嫁,早在岭争前病死了。原来她不是石头里蹦出来的——还有位父亲与兄长,于战中下落不明。倒是听说她母亲去山上祭扫女儿荒冢,年迈的老妇上了山,便再也没能下来。而她葬在了哪里,到底仍是不知所终。

命运这双无情的手拨弄着他的人生,却终究让诸多过客只是过客。

若是再走上不远,便可到伽弥山界了。

他在人间本是没有家的。伽弥山这三个字,在多少晚上是撑起梦的梁。青年私下里幻想过无数次的,能同他回去,回家。程透倚着墙坐在蒲团上,对面的壁画竟是幅鹿王本生图,他盯着那褪色的笔触放空,手无意间画了个避水符出来——再多弯弯绕绕几笔,连成了一个陌生的符篆,在黑夜中闪着淡淡的光。

是封山印。

光很淡,很快便散了。程透早注意到天地间的灵气不甚充沛,许多符篆仙器效果都被削弱了大截。青年慢慢阖上眼,他休息得并不好,闭眼就是那个人的样貌。这众生皆是苦相,唯有你生了一双带翘的眼梢。可度苦厄万千,却唯独不可自度。

他比从前所有时候都渴望遗忘,却又不舍得。

荒草上那一点点白露斟开了夜,载着霜似的蟾宫光影晃得人睡不着。还能去哪儿呢?松涛如浪,白鹤齐飞,醉人的暖风。伽弥山便是程透的芥子庙,也是为他精心准备的,令人难以忘怀的枷锁、牢笼。

恍惚中,程透重新起身。破庙里的佛仍以悲目垂怜含识,青年悄声从他掌下而过。藻井之华丽记录过这里曾经承载了多少祈愿香火,如今却装不下一颗奔涌难安的心。他御起那把无名的剑,将那些熟悉的山景挥出脑外,仿佛这样便能欺瞒自己只是随意选了个方位。霜寒露重,夜风略含潮湿,他终归是在晨曦中到了那片熟悉的山里。

程透收起剑改为步行。天下与九州,甚至是自己都变了,独是这块儿山没什么变化,在灿红的朝霞里,一晃神便以为还是曾经。他慢悠悠地朝山界走,倒也没打算着进去,只是想……就看一眼。

天光乍现。阔别多年,他已能感受到灵气涌动,山界就在前方不远处,青年开始走神,停在了原地。

他站在原地晃神,不知何时不远处的阡陌蜿蜒,有个男人背着竹篓一转出来,迎着绚丽的金红色扬起手遮挡霞光——

程透一惊,瞬间回神,扭身就闪到了树后,然而那人已瞧见了他,呆愣在原地,颤着音喊道:“小师叔?”

程透抿起嘴,垂眸就头也不回地往回走,那人却不顾自己的跛脚,疯了似地追过来,扬声喊道:“小师叔!小师叔是你吗——”

青年压下眉心,左手收回袖内立刻拔了剑出来要凌空而起,那人狂奔过来,也不管不顾剑会不会不甚挥到自己,一把钳住了他的手腕。程透头回发现原来他能使出这么大的力气,顾及那孱弱身躯,青年不敢再挣脱,无声地叹了口气回过头。

身后,茯苓披散着长发,睁大的眼睛里写满了惊慌与不解,忙不迭问道:“小师叔,你……你怎么在这儿……道君呢,道君在哪儿?”

青年默不作声地打量着他,他如今长到了比茯苓还要高些,可茯苓容貌却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他看起来仍是那样的悲悯,毫无所觉自己微微蹙起的眉。程透默了须臾,缓缓地露出浅笑,低声道:“茯苓。”

茯苓见他展露笑颜,犹豫了下,还是慢慢松开了紧攥住的程透的手腕。他不可置信地望着青年看了又看,才轻轻笑起来,说道:“小师叔,好久不见。你……你长大了。”

“你长大了。”他喃喃道,“真是似梦一般……”

程透笑里含着说不出的苦涩,他全然没料到这个时间竟然能在山界外遇着茯苓。他望着那双眼睛,满腔的话却讲不出来,茯苓察觉到青年虽然笑着,眉心儿却笼着道不尽的忧郁与伤感,他怔了一下,又偷瞄了眼两人身后,真的没有道君的影子。他试探着问说:“我们坐下歇歇?”

这些小动作如今已被程透尽收眼底,看看茯苓小心翼翼的样子,伽弥山近在眼前——他没有答话,却算是默许。茯苓甚至抛却了从前见他的那副敬重,不由分说上前又攥住了青年的腕子,拖着人就往山界走。

横在尘世与山界的小溪流欢快淌着,程透抬手刚要画封山印,才反应过来,还没开口问,茯苓先解释说:“道君走的时候……其实没有封山。”

说完,茯苓又偷睨着青年的反应。程透假装没有看见,淡淡地“哦”了一声。

数丈草原外,熟悉的仙山浮现眼前。烟云缓而卷,缭绕在山腰。长风席卷而过,惊起白鹤振翅长唳,扬起青年墨色的发梢。他心中百感交集,汇聚在胸口堆满了,又只剩下了一声疲倦的长叹。

茯苓装作没听到,拉着他拾阶而上。石阶上冷绿的青苔没有变化,二层的教习小楼没有变化,徐徐清风吹开云朵,天色大亮,明艳的阳光吻在发上,程透终于也眷恋地眯了眯眼。

就算快到山顶,茯苓仍是没能松手。程透实在不习惯如此,扯了两下腕子,无奈道:“都走到这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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