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错身(1/2)
九州太大了。
关外的风呼啸而过,入夜后冷得不行。客栈天黑后不再供热水,程显听把干茶叶含在嘴里嚼了嚼提神,清苦后一丝丝的甜。他吸了口气,借如豆的灯火继续看手下的地图。九州太大了,幸好如今修士并不常见,他一路打听着追到了关外,仍是不见人影。
放下地图,程显听揉了揉太阳穴,忽然笑了起来。他把茶叶吐了出来,舌尖儿上仍是麻麻的苦。
他的小徒弟太好懂了,关外的草原,政门或仙门的遗迹,这一路上他替他们回家看了看。他也不好懂,没有停在任何一个地方,程显听追了过来,却每次都错身而过。
最开始,他先去了雒阳。
离开仙岛后,程显听兀自听不到自己内心的独白。他能听到许多声音——不管他愿意与否。可是从程透同他击掌断意后,两个凉凉的掌心贴在一起,还未贴近彼此的温暖,便如露如电的断开——程显听再听不到自己的声音了。仿佛行将就木,他的心哑了,空了。桌对面立着模糊的铜镜,他抬头瞥了眼镜中的影子,在恍惚间感受不到了时间。
过去还是过去吗?现在又是现在吗?他和过去,究竟有没有分别?
没有人会回答,他不会听不到自己的声音,也不再感觉到疼了。
静谧的夜里,火苗爆响,惊碎一双泛空的眼。程显听把地图折好,站起来倚着窗向外眺望。
君率贤或许是青年能投靠的人,可惜雒阳早已不再是那个雒阳。他站在伽弥山的山界前,已能感知到程透并没有在,便头也不回地又上路了。青年不在豫州,他果然没有回来。
一望无际的草原连着无限延伸的天,银河如带,闪烁着冷冷的光泽。雪白的衣袍同样在温暖的火苗下流淌出冰冷的弧光,他是客栈唯一一位异乡的客。可是究竟哪里不是他的异乡?哪里是他的归宿,哪里能到头儿呀?
归宿。程透从前是有的,大抵现在……叫自己弄没了。他能去哪儿,程显听是最没有资格发问的人。
他不停地诘问着自己,像是孜孜不倦的阿难陀。可他的内心终究无言,没有人对他的诘问诲人不倦。
天边渐渐晕染出了将亮的青色,楼下,客栈老板如约牵马,去几里外请早先见过“青年修士”的老人过来说话。马儿似是不太情愿,被主人训斥几句。程显听望着老板扬尘而去,不知不觉又走起神来。
不多时老板就回来了,马背上驮着位枯槁老人,脸皱成了团儿,眼睛也很浑浊。老板把他从马上扶下来,老人颤巍巍地走进屋里,程显听忙下楼去迎,还没说什么,老人一把扯住程显听的手嘴里含糊道:“好人啊,好人。那个后生是个好人!”
上了岁数就是这样,也不管人家爱不爱听,坐下便自顾自絮叨个没完。程显听耐着性子听完了老伯崴脚后被青年背回家,老伯说话本就不利索,官话也讲得不好,乡音很重。程显听蹙起眉努力地听着,好不容易老伯说累了端起茶喝,他忙问道:“老伯,他往哪个方向去了知道吗?”
老伯咂了咂干瘪的嘴唇,答非所问说:“你是他什么人呀?”
程显听刚张嘴要答,复又顿住,苦笑起来。老伯也不等他回话,自问自答说:“你是他哥哥吧,你俩长得也不像啊。”
客栈老板在账台后面拨算盘,见两人说话费劲儿,扬声哭笑不得地用乡音讲了几句话,老伯不耐烦地摆了摆手,有点不利索地回说:“知道,我知道了!”
他转头睁大眼睛打量了程显听半晌,嘟嘟囔囔道:“我问他你去哪儿呀,他说不知道。问他家里人呢,他说没有家里人了。叫他留下来,他又不肯。你不是他家里人,他没有家了。”
老人有些口齿不清,说出的话却句句戳在程显听的心上。他慢慢垂下眼,茶盏中一粒茶针浮浮沉沉。程显听嗓子有些干涩,低声问说:“他看着好吗?”
“不好,不好,”这次,老伯立刻回道。“他说话的时候总是要愣一下才回答。”他努起嘴抿了抿,指指程显听,“像你一样。”
老伯眯起了眼,浑浊的眼仁儿将程显听的样子尽收眼底。他默了片刻,慢慢地说:“他问我附近有没有地方邪物作祟,我指了方向,你过去看看罢。”
晨曦里弯弯的草着了露,马蹄踏开水珠上碾碎的金屑,向着朔州奔波。策马扬鞭,一路上是差不多的风景。程显听凝视着街上的人,他不知已又过几个千年,万丈尘埃中的人却终究没什么改变。苦难、疲倦,懵懂或迷茫的眼,他总是那个格格不入的,下生凡间。
程显听去过很多地方。
有时候是骑马,也有时候用走。他慢慢地跨过烟雨人间,注视着黎民倒悬,以冷漠的眼。
他不记得自己有没有到过朔州了。若是到过,那大抵一切也同从前没什么变化。冬雪皓月似的人引得过客频频侧目,程显听牵着马沿路挨家挨户打听,没人见过一位青年修士。他面上没什么变化,似乎也没有失落,只是随意找了家客栈把马栓好,就又出了门。
后巷的阴影里半躺着个衣衫褴褛的乞丐,无精打采地张着嘴发愣。程显听走过去蹲下,从袖里摸出几个铜子儿放到他面前,问道:“老伯,打听个事。城内有没有哪儿邪物作祟的?”
老乞丐污黄的眼仁儿往下瞥了眼铜钱,又移上去看了程显听一眼。他稍微坐直了些,砸了咂嘴说:“再给点。”
程显听又摸出几个铜板放下,也不开口,静候下文。那老乞丐把铜钱一枚一枚收进胸口,这才抬起枯枝似的手指了个方向,“往那边走,姓李。大户。”
程显听低低说了句“多谢”,站起来朝着老乞丐指的方向去了。整个九州的气脉都很散,变得诡怪起来,饶是他也很难直接感知到哪里气场不对。但有了大致方向后,顺着过去便明了不少。路上很难有能被称为大户的,好容易有了座看起来好些的大院,抬头一瞧,果然是李府。
这里已没了邪物的污秽气场,程显听叹了口气,心知大抵晚了。他驻足片刻,仍是过去叩响了门。不多时,门房把大门拉开了条缝,从里头窥探了半晌,才挤出半个身子,不咸不淡地说:“道爷面生,有事?”
程显听微笑起来,回道:“前些日子贵府上可是来过位青年修士?”
门房愣了下,说:“道爷稍等。”门又被掩上,片刻后,总算是拉开了能容人出入的宽,有个中年人迎了出来,看着倒像知书达礼的模样,讨好地笑着说:“道君里面请。”
这显然便是主人家,程显听也不推脱,跟了进去。李府内里还算文雅,只是疏于打理,显得有些萧条。程显听不说话,负手闭上眼睛慢慢地往内走。无眼耳鼻,他开始能感知到,院落内有种别样的干净,干净到近乎冷肃,隐含寂寞的疏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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