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夜(1/2)
这城七天以后就要倾颓。我看着毫不知情的人们如往常一样行路,问安,做他们自己的事,我看着索托?罗真对他遇见的每个人警告,心里五味杂陈。
索贝安的陨落是一席盛大而奢华的牺牲,这城被我的养父献祭给了未知的存在,用来换取未知的东西。虽然我并不在祭品的范围之内,甚至还是这次献祭的受益者,是但一座城池的倾颓,我断无法像他一样地坦然处之。这城中是巫王的臣民,但鉴于从奠基到建成全由祝先生一手操办,所以说是祝先生的城也不为过。
而她就这样被当作牺牲,献祭掉了。
或许是万法之女的失败让向来心高气傲的祝先生沉不住气了。但切实的情况,我也不知道。在这城池被攻破的时候,誓约就会启动。依据索贝安誓约,我将化为虚像,继续在另一个不曾存在过的世界生活。
我想我还是应该好好利用这七天时间来记录一些东西,毕竟这周过去,世界上就不再有梁青绡了。
我是明翼泉子,但别的事情我也记得不太清楚。幼年的记忆在我的脑海里是模糊的一团,既像梦境又像罩了雾纱。除了一座很大、破败却不难看出昔日荣华的院落,堆满桌子的外国金元和昏暗油灯下擦着黑乌乌的刀子和弓弩的父亲,就是连形貌也记不清楚,但声音柔婉动听的母亲。
还有一些无关紧要的细节,我却一直记到现在。
我的父母都是很宠爱我的,我隐约记得父亲姓苏,名字却再也记不得了。母亲自然是姓梁,在我们泉子中,女子是要随母姓的。
父亲对金钱有奇怪的憎恶感,每每离家,却总能带回来许多的钱。他总是把钱嫌恶地丢给我们家的仆妇连喜。连喜照例可以从里面拈出几块金元来揣进她自己的腰包的,父亲是默许的。
托老爷您的福。连喜拿来钱,每每这样说。
接触过钱币之后的父亲便会去洗手。由于父亲对金钱的恶感,家里主掌经济的是母亲。母亲出手总是很阔绰,不论是对我们自己还是对连喜。我们的衣食和出行总是令人艳羡的,唯独要住破败的祖宅里。
但父亲总是在被油灯映照得金黄闪烁的金元前静思,金黄的光照进他的眼睛里,他便不对钱显现出憎恶了,却又现出一种年幼的我不认得的神色。
直到现在我也不甚理解父亲的做法。我们家里明明十分富裕,但却总要住着菡州城里破败的祖宅,在祖父和叔叔们纷纷搬走以后他依旧和母亲坚守在祖宅里不肯离开,也不肯修葺。
我记得我是问过父亲原因的,但或许是因为他觉得我还小,没有告诉我。
那个时候我好像还不到五岁,正是好奇的年纪。我又问母亲,母亲也说我太小,还不懂,说着便要给我说故事,或是给我点心糕饼吃。我不死心,又去问连喜。连喜叹了口气,说,小姐,您不明白,这都是因为钱啊。
到底也没人告诉我这是为什么,和钱又有什么关系。
我和我的父母,是在我六岁那年分开的。那年战乱突然爆发,尘子不知为什么打来明翼了。他们打着黑旗,黑旗上画了个带尾巴的白圈。凰主御驾亲征,带兵打仗去了,也带走了父亲。然后我就再也没见过父亲了。母亲,我,连喜,我们三个坐上逃难的马车,向南边逃去。马车在出城的时候就被尘子的黑旗兵拦住,我躲在死尸堆里,躲过一劫,却永远地失去了宠爱我的母亲和忠实的连喜。
年幼的我什么也不懂,只晓得坐在尸堆里哭。
随后的记忆,便是祝先生踏着灰色的雾气,仙人下凡一般出现在我面前。
这我就记得很清楚了。祝先生站在我面前,双手抬起又放下许多次,犹豫了很久才把我抱起来,为我擦掉眼泪,动作僵硬而温柔。他板着脸,不发一言,抱着我在尸横遍野的菡州城里,一步一步地远去。
我们一路西行,露宿野外。时不时地有尘子国的兵来捉我们,他们穿着铁青的盔甲,胸前的战袍无一例外都是那长尾巴的白圈。他们来捉我们,祝先生就叫他们滚开。如果他们还不依不饶,祝先生就会用手蒙上我的眼睛。等他微凉的手一拿开,那些兵就都不见了。
晚上的时候,祝先生就生火。一团火凭空地燃烧着,彻夜不熄。我坐在火光的这头,祝先生在那头。透过火的光芒,我看见祝先生的眼睛的神色,同父亲面对金元时的神色,别无二致。
后来我才知道那叫做“哀”。
但他们都不告诉我他们为什么而哀。
我们就这样四处流浪,锦衣玉食地流浪,过了不知多少时间。直到有一天,祝先生带着我往西而去,在旷野上找到一个黑皮肤女人和女人栖身的窝棚。
先生与那女人说了些什么,女人抛出一块石头。祝先生幻化成遮天的巨龙,刮起冰冷的暴风,一座大城就从石头落地的地方迅速地起来了。但他告诉我那城是属于巫王的。巫王是个黑皮肤的女人,“从不存在的地方而来”。这个“不存在的地方”,就是这索贝安陷落以后,我将要去的地方。
而那大城就是索贝安城了。
我还记得些什么呢,我记得自己自从跟着祝先生走了,他就开始教我学魔法。他学得很杂,我也跟着学得杂。一开始的时候,我学不会,偶尔也偷懒,他也不恼,就慢慢地教,发现我偷懒,就索性放我一天假。在这样的环境和氛围下,我也没有脸面再去偷懒了。慢慢地,我也学到了一些东西,祝先生的本事,也学得了一些。
后来,我开始参与祝先生的研究事业。他是个随性的人,有什么想法就要立刻付诸实践,而在失去兴趣以后就会迅速地放弃它。他的第一次有计划地展开的试验,是小范围的时间倒流。这本是一场完全可控的试验,祝先生只是想要测试神威的极限所在,测试他与生俱来的力量到底能在何等的程度上来修改世界。但是他做得太过火了,以至于神威溢出,溅到了在一旁进行观测与记录的我身上。
我就这样又经历了一次童年。这大概是十多年以前的事情,我又变成了初遇祝先生的那个年幼的我。
祝先生向我道歉,并表示他可以再用神威把我的幼年形体修正为成年,但是我拒绝了。
我想再过几年身边有父亲照顾,而不是有导师教导的日子。
祝先生确而是我的养父,但他却不准我叫他父亲。小的时候,我以为我叫他“爸爸”可以让他开心,哪个养父不希望听见一声发自内心的“爸爸”呢?但祝先生就不。他大发雷霆,却眼含泪光,我也吓哭了,最后还是好像初遇的时候那样,他的双手抬起又放下好几次,犹豫着把我抱起来,为我擦去眼泪,动作僵硬而温柔。
从此我就叫他祝先生了,有时也略去姓氏,直接叫他“先生”,或者和别人一样叫他黑火大师。就算叫他“老吉玛”,犹如“犯上”一般,他也是断然不恼的。
也就是那个时候,我遇上了索托?罗真。那个乡下孩子成了祝先生的新学徒,但祝先生只是为了气阿尔捷尔。他与龙族的怨怼由来已久,每有人提起龙族如何如何,他便会迅速地把自称“我”换成“本史莱姆”,话里也带起歹毒的恨意了。我已经放弃了去跟他讨论这个话题,免得多生龃龉,闹出不愉快来。
后来,索托?罗真被打发到了卢修斯那里去。这位卢修斯来历复杂,手中有好些安诺尼瑟抄本。祝先生在索贝安城里只手遮天,呼风唤雨惯了,硬是从卢修斯手里要走了那些抄本,完全没考虑过后果。然最后的结果当然是与卢修斯结下仇怨,闹到要打发不愿学习灰律的索托?罗真去监视他,免得他背后捣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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