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夜(1/2)
已经第六夜了,我不能相信,也不能接受。要不是我的日记本上赫赫然地有着从第一夜到如今第六夜的白纸黑字,我便不能相信索贝安的毁灭已经近在眼前。
想要进入索贝安灵脉的中心就必须在奈林斯宫开启通道,而今日早晨的黑暗之中,我看见一条灯光汇成的河流在大街上流淌,不时有细微的光点汇入洪流。他们浩浩荡荡地往奈林斯宫去了。我顺着人流,也往那儿去。
没有边际的黑暗就这么持续了一整天了,没人出来主持大局,也没人能做出解释。人们在黑暗中挨挨碰碰,惶恐不安,争着往巫王的住所和奈林斯宫的方向挤,罗真逆着人流徒劳地告诉人们,天幕暂时出了问题,请大家不要着急,“或许……正在维修吧。”他的声音越来越小,小到最后连就在他身边的我也听不见了。
他被越挤越远。
人群中有人认出我来,于是灯火的洪流就冲着我来了。毕竟,我是祝先生的养女,是法理魔相的继承人,而罗真只是他无数挂着名号的学徒的其中之一。
如果索贝安的住民们能早一些感受到惶恐就好了。那样,若是阴暗一些地思考,我们便有机会煽动众人,离开这城。是到外面去建一座新城呢,还是留下来抗争呢,怎么样不好呢。
人们提着灯向我涌来,强迫我解释黑暗,解释没有升起的黎明机器。他们觉得光亮不足会妨碍他们的生意,却没人相信这黑暗终将葬送他们的生命。
我退到了奈林斯宫门口,扭曲的铁门躺在地上,已经爬上了锈迹。
人们期望看见什么呢。看见奈林斯宫里灯火通明,祝先生正在独自享用奢华的晨宴,好上演人民起义攻陷腐朽统治者的堕落堡垒的戏码吗?还是看见那高耸入云的建筑早已人去楼空,徒留一座美丽的空壳,好上演人民被懦弱统治者抛弃,痛定思痛对侵略者奋起反击的剧情呢。恐怕都不会。
人们逼问我祝先生在哪,巫王在哪,大师们在哪,我想说,却说不出口。
我想说他们早已抛弃了索贝安,又觉得“抛弃”这个词太重,但除开“抛弃”,也没有什么别的语义温和的词能代替这个意思。最后我只能说,不知道。
挤在最前头的男人提着灯大步走进奈林斯宫,从我身边擦过。他对着黑暗大喊一声“有人吗”,我没有听见回音,也没有听见回应。
我不敢回头去看,害怕自己发现祝先生也离开了我们。
那时,周遭嘈杂着要攻入奈林斯宫的声音渐渐的地淡去了,越来越轻,离我越来越远,景象也愈发地模糊了。灯光融化成迷蒙浑浊的光团,在黑暗里蠕动动。这景象并不可怕,甚至可以说是浪漫的。仿佛我依然身在明翼,在早春灯节的夜里,走过长桥上的光河。
光河与长桥之中,祝先生在等我。
他叫我的名字,青绡,过来,青绡。
我几乎要到了明翼的传奇故事里,与才子相会去了。祝先生固然是才子,我却不是佳人。
他越来越近了,我要打死他。
“青绡。”祝先生抚摸我的脸颊和翎冠,温柔却不再僵硬:“别害怕。”
我不怕,只是悔,怨,恨和失落而已。我的家园在面临外敌之际毫无作为,似乎早就做好了拱手让人的打算。我似乎在期望着什么,期望看见我最害怕的东西,期望看见祝先生眼里的“哀”。这样我还能告诉自己,或许事情还有什么隐情,或许祝先生也受到了威胁,他不是不想抵抗,而是不能抵抗,也不能言说。我期望能看见苦酒和钝刀一样的“哀”,可是没有。
我的期望,我的希冀,我的或许,再一次落空。
祝先生依旧温柔地看着我,他没有扎起发髻,长发无风自荡。他的衣服也穿得乱七八糟的,露着半个胸膛,也没有束腰带,衣袂翩跹,也没穿鞋子,光脚踩在模糊的长桥上。
我怎么能打他呢,怎么能打他。
“祝先生,我……”我到底怎么样呢,我想告诉他我六天来的努力,我的郁结,我的疲累,和我最后一点希冀,希冀他能在最后一天,施展大能,哪怕是让时间再多一天,我们也可能想出解决的办法。
“知道吗,青绡。我有多恨你。”祝先生温柔地说着的却是极为残忍的话。我不明白他讲这些干嘛,但在那奇异的光河幻境之中,时间好像停止了,我固然很着急,却一点也感受不到紧迫。
但是……我也恨你,你知道吗。我恨你这个毫无作为的巨大史莱姆。
“你知道我,在你面前犹豫了多久,才敢来到你的面前,带你向西走以后,又有几次想要把你抛弃?”
这我确实是不知道的。或者说我居然从未想到过这个问题。故而……难道年幼的我感受到的“哀”,实际上都是“恨”吗?
“我固执地不准你叫我‘父亲’,不过是源于自身经历过的,可悲的苦难。本史莱姆始终无法正视自己。所以,我恨你就像恨我自己一样。”
我也是,我也恨我自己,为什么我不能更强大,为什么我从前要偷懒,为什么我不去学古典魔法,为什么要过度地倚仗灰律呢。
“你把我变成了我最最憎恶的人,青绡。”
“但我又怎么能抛弃你呢,如果我抛弃你的话,我就彻底地,彻头彻尾地变成了那种东西了。反正我无论如何都要变成令自己憎恶的东西,又为什么不把青绡留在身边呢。”
我还是不懂祝先生说这些做什么。但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一切都晚了。
漆黑的箭矢似乎能割裂空间,不然在祝先生构建的幻境之中,又怎么会有刺客呢。祝先生好像早就知道这一切似的,不闪躲,不阻挡,黑箭凭空出现在他的身体里,贯破胸膛,鲜血汨汨。他的身体摇晃着向后倒去,我来不及去握他的手。而我竟然在那时才看见,无数的灯火光晕不过是幽幽漂浮,长桥是断桥,断桥下是没有穷尽的黑暗的深渊。
我想化身青鸾去追,但翼片像是坠了千斤的巨物,怎么也伸展不开。
是噩梦吧。一定是。只有梦里才会想跑动而迈不开腿,想飞而伸不开翅膀。
光河也散去,我发现自己站在奈林斯宫的中央,地板上斜斜地刺着一支黑箭。
祝先生早已不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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