盈怀·上(1/2)
《云史》序跋:
是书何以作?为录尘世风月而作。
史官为书,或记帝王将相之文韬武略,或记游侠滑稽之微行大义,此皆大丈夫之辈也。
《云史》所载,乃人间之微末悲欢,平凡聚散,此为小儿女之流也。
天下万象,无一不起于曲折,止于寻常,大丈夫之德行如是,小儿女之情长亦如是。借以遣怀,则取其新奇生动之处,借以格物,则取其致知醒世之处。是以《云史》虽为稗官野史,朝代无考,地域无证,亦可悦耳目,明情理,使人于离合之际得悟死生之道也。
晨光明珠帘,日色暖芸香。杨花入绮窗,佳人更绝色。青衣女子翻过卷首,微微挑眉,含笑道:“云娘,你这书怎以《器物篇》为始?”
对坐品茶的女子亦笑,“许它《百家姓》以‘赵’为始,不许我《云史》以《器物》为始?”
“器物之化人,以血为身,以泪为魂。”青衣女子读罢,再翻过一页,方是正文,“盈怀……”
*笑春风
戏文中才子会佳人,多半是佳人在庭院,才子在墙头。
他初见她却是,他在庭院,她在墙头。
园中柳色如烟,花气袭人,他无意抬首,隔着温煦春风,莺啼燕转,瞧见墙头的女子。
数枝桃花攀过墙头,灼灼如霞,簇簇欲燃,其中却趴着个缁衣布袍的女尼,宽大粗笨的衫子与周遭格格不入,也压去少女许多艳色。
他问:“你是谁?”
她笑,“庵里的小尼姑呀,看不出来吗?”
他只得说明白些,“姑娘找我?”
她托腮笑得开怀,“春色满园关不住,一只女尼出墙来!”
他眼底也有了笑意,走近几步,仰头问她:“偏要墙外的春色才好?”
她眨眨眼睛,“墙内的春色当然也好,只是少了个俊秀的少年郎。”
他唇畔轻扬,“你这女尼满腹邪说,如何悟禅?”
“悟禅是冬天做的事,”她一本正经,“佛祖哪懂紫陌红尘呀。”
他淡淡而笑,“姑娘芳名?”
“我有个法名,但拗口得很,我不想说。”她显得沮丧。
他负手而立,眉目清致,“姑娘若不嫌弃,在下无才,愿为姑娘拟名。”
她想了想,说:“名字是终身大事,你给我起名,我便也要给你起个名字,才算公平。”
他一哂,“姑娘所言极是。”
她偏头一笑,拨弄着桃枝问:“那我叫什么名字?”
夭夭桃花染,人面相映红,他凝视她良久,道:“佳人立春色,花盈怀袖间,便唤你‘花盈’如何?”
“花盈怀袖间?”她闻言思索,“有什么出处?”
他朗朗而笑,“在下便是出处。”
“那好,就叫‘花盈’。”她点头同意,便要给他起名,一双眸逡巡半晌,落在他身侧的溪水,“子川,如何?”
他颔首,“但凭姑娘所愿。”
她正欲说话,忽听桃树下传来师父无奈之唤:“慧净,下来。”虽万般不愿,却只得慢吞吞爬下,临去仍不忘朝隔壁的少年郎悄悄送个眼波。
师父俯身掸去她身上尘土,叹道:“再如此下去,我便愧见你双亲了。”
她撇嘴,“他们把我一个人孤零零扔在这里,该是他们愧见我。”
“这般不孝之言,你也说得?你自小修禅,虽未蒙礼义之教,也不至迷心至此。”师父从袖中取出一本《花间集》,“皆是读书不正所致。”
她气得扑手去夺,“师父偷进我房间!”
师父不与,只问她:“日后改是不改?”
她眸色一转,立时垂手低头,“改。”
师父将《花间集》递与她,“如何改?”
她抬手便将书掷入溪中,“墨入水中,就是无字书了,这样才算清净无迹,”说罢重重叹气,“花间花间,葬于花间,也是死得其所。”
师父皱眉,良久道:“回罢。”
她跟在师父后头,好奇地问:“师父,隔壁院子里住的是谁?”
师父水波不兴地答,“你二人男女有别,身份有异,往后莫再相见。”
她踢着脚下落花,默然不语。
清溪潺潺,书卷顺流而去,遇水渐沉,即将触底之时却被一把捞起,他带着丝笑,小心翻开夹着竹叶书签的那一页,字迹已氤氲模糊,但犹可辨认是韦庄的词: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
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
他重又望向墙头,笑容逸出三月春色。桃花倩影,过眼入心,如泼墨彩绘,画出人间姹紫嫣红。
*起相思
月光皎皎,安睡于盛放桃花之中。桃香浅浅,弥漫出春意若许。她执帚立于花林,偷闲望月,玉兔无言,却惹世人愁肠百结。她说不出自己愁从何来,只觉一颗心恍惚缠绵,有满腹的话要说,却不知说与何人。
弃了扫帚,她倚树而坐,困意渐涌,便闭眸打盹。夜风温柔吹拂,桃花纷纷而落,缁衣之上盈盈数点,别致动人。
月下落花如雪乱,忽有吹叶之音宛转回荡,细听之下竟有章法,她识其曲调,不觉心旌动摇。正是李太白的《愁阳春赋》:东风归来,见碧草而知春,荡漾恍惚,何垂杨旖旎之愁人。春心荡兮如波,春愁乱兮如雪……
婵娟清辉,满树花如玉。她睁眼,爬树,只见少年长身立于中庭,含柳叶而奏,眉目舒阔明朗。鼻尖不由一酸,轻声唤:“子川哥哥……”
“若使春光可揽而花成兮,吾欲赠天涯之佳人。”吹毕结句,他亦笑:“花盈。”
她的脸皱成一团,可怜兮兮地缩在墙头,“我好想你。”
他伸手相邀,“来吧。”
她的眉眼一扫阴霾,霎时明亮,“可以吗?”
他笑,“可以。”
隔墙并不高,她攀着近旁的山石翻下,他瞧她撅着屁股,叉着双腿的笨拙模样,忍俊不禁,大笑出声。
她柳眉倒竖,杏眼圆睁,要上前去打他,却被他轻松制住,“姑娘家,斯文些。”
“我是尼姑,尼姑不是姑娘。”她仍挣扎要打。
他忆起上回在墙边听到的话,想她自小孤零,无亲教养,不由心软放了手。
她一愣,反而有些舍不得下手,嗫嚅道:“要不,要不你教我些斯文的打法。”
他闻言又是一笑,“花盈要习武?”
“对啊,以后谁欺负我,我就教训他。”她胜券满怀,“我可不会一直待在这里的,你知道吗,我从来都没出去过,也没见过男子,除了偷偷看过庵里砍柴的李爷爷,可他也不是那书画里的翩翩少年呀!”她越说越苦恼,“书里说的,我都没见过,我这算是活在哪里呢?就像庵里的一口井,一块石头,不,像一朵花,只开短短一瞬便要落了。”
他问:“花盈欲往何处去?”
“有山有水之处,有人有情之地,天之涯,海之角,皆要一观。”她抬头望着明月疏星,似将浩浩宇宙皆入胸怀。
他与她并肩而赏星月,“此也是我心中所向。”
她高兴地邀请:“那我们一起走呀。”
他不答。
她见他迟疑,便知他顾虑。尘世中人,必有父母兄弟,谁如她这般来去无牵呢?她心头黯然失望,却故作洒脱,“随便一问。”说着却心虚地走开几步,余光瞥见院角一方大石,石上有书。凑近一瞧,赫然便是自己丢弃的《花间集》,惊喜道:“幸亏你救治及时,免它付诸流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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