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剪了（1/2）
第七十三章剪了
钟彦此刻也静静坐在一边。这一年来，老太太已认不得他。开始当他是到家的客人，喊了明玉过来招待，再后来他出现的次数多了，她便也接受了他是家里亲戚的结论。但她心中的小五无人能替代，时时念着，怪周围的人总是把孩子送去幼儿园，不让她看见。
谁也没料到老太太会把万禾当做他来看。两人长得不像——可若硬要找共通点，嘴角，下巴，又有点踪迹可循。特别是万禾在明玉的引导下说了自己的生日在五月，这点相像便更成了理所当然，从先前勉强找出来的百分之二十，变成了确定一定及其肯定的百分之一百了。
老太太迷糊了，把万禾当做小五。这顿午饭也顺着老太太的意思，变成了从前小五放学之后的一顿最寻常不过的晚饭。
一家人配合着老太太，齐齐围在餐桌前吃饭。万禾自然是坐在老太太身边的，明玉和阿红像年轻时那样，站在两个人身后。老太太亲自拿着细瓷调羹喂饭，明玉和阿红就见缝插针地把万禾爱吃的菜给她夹在小碗里。
老太太轻声细语地哄着万禾吃饭，叮嘱她慢一点，又夸她蔬菜吃得好，是个不挑食的好孩子。她的脸上闪耀着母性的光辉，像是真年轻了似的，那种黏在她身上的迷糊劲一扫而光。
桌上的人都在看着一老一少，个个心里都忍着一包心酸。明玉更是一副随时都要哭出来的表情，她甚至将三十年前的餐椅都找出来给万禾坐着。钟家在老宅的日子漫长久远，几十年前的东西都还在。餐椅上放着钟彦小时候的玩具，纯金的小狮子和一枚鸡血石印章上敲下来的貔恘。
钟彦一生下来，两个老的加上四个姐姐姐夫，并一群比他大的外甥外甥女，把他捧得活凤凰一般。如今这待遇全都转移到了万禾身上——钟彦心中庆幸着万禾的懂事，并没有被这些人的唐突和热情吓到。
老爷子吃得快，放下筷子，便朝钟彦递了个眼色。钟彦也放下筷子，“我吃好了”。老崔上来推着他的轮椅，跟在老爷子身后去了书房。
老爷子自己在书桌后坐定，等老崔关上门出去，便立刻问出声，“弯弯呢？怎么没和你一起回来？今年是大祭之年，过年要回云湖老家的，你还是要早早打算！”
钟彦还以为老爷子要说万禾的事，不想却是别的不相干的。“怎么打算？把她捆着带回来？”
话一出口，他先自己被刺痛了。眼前似乎出现了梁弯那双血迹斑斑的脚踝。她就那样无声地抱着膝盖坐在床角，头发半长盖住脸。偶然一抬头，从那乱发中露出的眼光，竟全是不甘和愤恨……
钟彦喘了口气，“还不是时候，她还没有打算和我复婚。”
老爷子愕然地点着他，“孩子都偷偷生了，为什么不复婚？”
钟彦从家里人的反应已经猜到了，大概是因为那个“五月”，误会了万禾是他的孩子。他本来想这样也好，再怎么“视如己出”也没有“亲生的”来得亲热——可面对父亲，他却有种被撕开面皮的难堪，断然道：“不是我的，万禾是别人的孩子！”
“胡说八道！你没看见她的长相？她的指甲也和你长得一模一样！”
钟彦照例对父亲没什么耐性，他用力转过轮椅，“过年我没空回去，祭祖的事不用摊上我！”
他腿脚好的时候，老爷子追不上他。如今借助轮椅，他的速度还要更快。老爷子想留住他，却被他甩在身后，气得咬牙切齿，只能自己乒乒乓乓地摔了桌子上的笔砚。
等钟彦到了客厅，饭桌已经撤下去了，正碰上明玉抱着万禾过来找他，“这孩子说想回家……”
钟彦把万禾接过来，小小一点儿靠在他怀里，像是受了惊吓。
明玉的表情一言难尽，开口之前先滚下几滴眼泪，“老太太把这孩子当成了你。刚才要带她睡觉，才摘了帽子看见那一头的长头发，一下子又犯起了糊涂，说我们接错了孩子回家，你还在幼儿园里等妈妈……吴医生给她打了针镇静，她才睡下了。睡得不安宁，嘴里喊着小五……”
“我知道了。”钟彦眼睛盯着地上一处，脸色变了几变，终于压下心中那一阵难过，“你好好照顾老太太，我改天再回来看她。”
他一手搂着怀里的万禾，一手转动轮椅，正准备走，明玉忽然扑上来，“先生！”
她半跪在他轮椅前面，仰着脸乞求道：“下次能不能再带小小姐回来？这几年了，老太太就今天这一两个小时是快活的，她心里总是惦记着你，惦记着你啊！”
钟彦心如刀割，眼角慢慢沁出一滴眼泪。自从老太太不认得他，他便很少回来了。家里这么些人，他是那个独独被忘了的，心里怎么不难过？他有时看着老太太嘴里念叨着“小五，小五怎么还不回来？”，竟生出一种自己不该长得这么大的愧疚感，又觉得自己的日子过得人不人鬼不鬼的，不配老太太的惦念，不配承担这许多的关心……
可是让万禾替代他回来？不，万禾今日已经承受得够多的了。
钟彦没有答应，只将轮椅调了个方向，绕开地上的明玉，“以后再说吧。”
他领着万禾下山，车子往城里开。时不时地通过后视镜，朝后座上的万禾看一眼。小孩儿坐在儿童座椅上，看着窗外，表情像个大人似的沉静，不知在想着什么。
“万禾，对不起啊，今天，今天……”话说到一半，钟彦竟有些词穷。明明说好了带她回家吃好吃的，却逼着孩子演了一场戏，最后还吓到了。
万禾却转过头来问道：“那个老奶奶是你的妈妈，对吗？”
钟彦心中微松，忙道：“对。我就是小五，她把你当成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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