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酒(1/2)
沉阁侧身一揖,让过一品红,这才进屋插上门闩。
他摘下帷帽,道:“划瞎一品红眼睛的,是他自己。”
藏七正瞧着自己的小拇指,闻言倒也不惊讶,只是低声念道:“早该想到的……也只有他自己能砍断自己的小拇指、划瞎自己的左眼。”
“我有时候会格外讨厌江湖,因为身在其中的人,或多或少都被它伤过。”
沉阁叹息着坐到桌前,替自己倒了一杯清水,转而道:“这艘船要去的地方是尽欢岛。”
“尽欢岛?”藏七抬头看向公子,他从未听过这个地方。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沉阁举杯敬了窗外正蓝的天际,然后仰头灌下,神态潇洒得仿佛他喝下的真是一杯好酒。
藏七知道那是水,因为公子决不能再喝酒了。
沉阁道:“东毗提诃洲岛屿海湾不可计数,其中却有一岛繁盛可比燕洲,来往船只无论黑白商盗,只需手里有钱,无论珍宝古玩还是丑奴佳人——只要是能拿来换钱的,有一样就可以上到岛去。”
藏七道:“人也可以拿来换钱?”
“岂止男人女人,就是一只胳膊、一条腿都可以换钱,只要有人愿意买。”
沉阁拊掌笑道:“据说喜欢买人手脚的还不少,你说这岛上稀奇不稀奇?”
藏七道:“如果是买仇家的手脚,也不算稀奇。”
沉阁道:“可他们无仇无怨。”
藏七问:“当真有人愿意花钱去买别人的手脚?”
沉阁伸出一根手指头摆了摆,道:“一根指头都有人买。”
藏七更加奇怪。
既然不是仇讎,买几根手指头回去有什么用?就算是煮来吃也没几钱肉。
沉阁瞧出他的疑惑,问道:“你是为了什么花钱?”
藏七想了想:“饿。”
沉阁问:“还有呢?”
“饱暖住行。”藏七刚说完这四个字便醒然道:“——是满足。”
沉阁笑道:“没错,姑娘为脂粉绸缎付账,男人为姑娘付账,花钱说到底其实只为一件事。”
他走近床榻,却没有看藏七的眼睛,视线放在他脖颈后的肌肤上。
“为了满足自己的欲望——如果我感到高兴、快乐,那这一笔钱就花得很有意义。”
藏七能真切地感觉到脖上令人坐立难安的目光,但他垂着眼没有说话。
沉阁道:“只可惜,每个人的快乐都是不同的。”
藏七喉咙动了动,刚想说些什么,却又听见沉阁道。
“就好像过去,阿七你们不喜欢我拨下去的人,偏喜欢花钱去烟花巷后的十八街里找快乐。”
他想说的话便全都给这一句噎回去了。
这件事他无法用言语给公子解释。
天底下恐怕只有公子这样无微不至的主子,才能想到给下属们安排女人。——这自然也是很重要的事,只要不是太监,都会有这样的需要。
但公子这样的人,看女人的眼光,跟大多数江湖人到底是不一样的。
过于尊贵的人,喜欢纯粹、干净,喜欢用钱买不到的真话。
过于低贱的人,喜欢浓艳、干脆,喜欢用钱买一夜的假话。
名满江湖的豪侠也好,潜身缩首的小人也好。天下间的男人总是这样的,伸手就能够到的东西不想珍惜。
如果她正巧还是干净乖顺的,那就更没了征服的欲·望。
至少对于刀口舔血的江湖人来说,在这样的女孩身上他们无法彻底快乐——她们还只能称作女孩,而不是女人。
肮脏污秽的暗巷窄院、丢去礼义廉耻放·荡的人儿,才真正能满足他们隐秘的快乐。
有的人一边说着戏子无义婊·子无情,天底下已没有干净的女人,一边烂醉在无数人枕过的软玉温香里。
——人有时候就是这么低贱。
于是,他无法解释也无法反驳。
他只能点头:“每个人的欢乐的确是不同的。”
沉阁看着他,又笑问:“那么,阿七你花在十八街的钱,有没有让你感到快乐?”
促狭的问话一出来,藏七忽然变成了座风雨不动的石像,岂止说不出话,连呼吸都屏住了。
所幸沉阁好似并不在乎答案,只看了他一会,便兀自坐到床边,背对着他继续道。
“正巧岛上一些有钱的人,就喜欢看我们这样——没钱的人砍掉自己的手指,看到这样的场景他们就觉着快乐,就愿意花钱买这样的快乐。”
沉阁有一下没一下地叩着床沿,念道:“尽欢、尽欢,他们都说尽欢岛中,当真可尽人生之欢。”
藏七这时终于不再是石雕,他开口接道:“尽不了公子之欢。”
“但可尽盗神、千面、四鬼十来个不忌正邪的江湖高手和无数个巨贾海盗之欢。”
“这就是‘他们’?”
沉阁笑道:“远不止——待你下得了地可以自己去转转。”
他说罢忽回头道:“说起来,我们在东渎镇挣到的那些银钱你有没有带到船上来……”
藏七一愣,环顾屋里,除去桌上的杯盏,空空如也。
“属下当时将包裹埋在镇外的乱葬岗,遇到常观便没来得及挖走。”
“果然……白白挨了一顿揍。”沉阁长叹,语气似是愁苦万分,“我们身上没有银钱,难道真的只能砍了自己的手脚换钱?”
藏七问:“那这间屋子呢?”
没钱怎么住得起这么宽敞的舱房?
沉阁道:“曾栢出的。”
藏七终于明白曾栢为何不善,这间船舱本来是给公子住的,却一直被自己占着。
积蓄丢了,他们怎么去陵州?一分钱难倒英雄汉,这句话是他几个月以来最大的体会。
埋头苦想,脑中有灵光一闪,他陡然抬头问:“其他人的胳膊能卖钱么?”
沉阁双臂正支着床板,闻言侧扬着头看他一眼,“阿七,对别人也温柔一些。”
藏七闭嘴沉思半响,又道:“拿钱买下仇人的命,也是让人快乐的事。”
沉阁道:“这个法子原本是不错的,至少不用断手断脚。”
原本?
沉阁道:“你的左手还动不了,身体也还很虚弱。”
藏七握了握使不上劲左手,认真道:“就算两只手废了,藏七——也还能杀人。”
唯独每次谈到杀人的时候,他的眼睛才会直视着人。这时他的眼睛正凝视着沉阁的侧影,一动不动。
沉阁不回头也知道那双眼里此时是什么样的,一定是森黑的,并且冷的像冰。
他站起来,“我知道你一向很有自信。只是后天就要登岛了,你已经耽搁得太久。”
藏七唇色发白:“是的。”
常观原本该死在船上的,但炎病复发多耽搁了三天。
他的身子在下船之前没好起来,就无法杀死常观。
就三天,他已经失去了杀死常观的机会。
因为他现今最重要的任务是活着。
“等你好得完全了,再说罢。”
沉阁拿过帷帽离开。
门被拉开的时候,藏七恍惚听见了叹息的声音。
是幻听吗?
为何叹息?
无奈?还是失望?
藏七沉默地看着自己的手。
苍白到透明,因为它常年藏于铁手套之下,从没见过阳光。
那些精巧的机关弹簧,包括一切的短刀暗刺,都已经成为他手的一部分。
他是杀人的刀。
这双手,也是杀人的手。
他说的是真的,就算两只手都没了,他还能杀人。
公子怎么能怀疑这点呢?怎么能叹息他的刀呢?
他从枕脚翻出冰冷的铁手套和肘垫,用手指一点点地摩挲着软垫上的短刃。
他突然想起很久没有擦刀了,刀会生锈的。
他慢腾腾地从床上下地,慢腾腾地摸着床沿、矮柜、木凳,慢腾腾地爬到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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