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叶（1/2）

王妃熬过了夏天和秋天，在深秋之际，已经是奄奄一息了。正巧宫里下来了一些赏赐，王妃珍藏在府中，命人将其中几匹精美的绸布裁剪了，加上府中一些珍贵的绸缎，统共给小姐做成几套衣裳。分别是几件平日里穿褂子，几件冬衣，还有几件小姐长大一些后，穿的裙袄里衫。做出的衣裳，样式都很时兴，有棠棣色的和淡紫色的，亦不乏浓重的红色熏色，都用珍藏的熏香细细熏染过，放在箱底。小姐觉得这些衣裳，有别于平日里穿的古风，样式很好看，但她心中还是略觉穿这样时兴的衣裳，着实有些难为情。

王妃本想把一些闲置的用具卖掉，好使府中财政能够宽裕些。王府中不乏珍贵精美的物件，外面一些人心里都盘算着，想要得到这些财物。但每一件器物都使王妃怀念，王妃始终不肯下定决心。府中一些有自己心思的仆从，已经做好离开的打算了。王妃担忧小姐不能守住家财，自己身死后，除了乳母便无依无靠，然而到了这种地步，她如同濒死的上岸的鱼，想要回到水中，却并无他法。因此王妃忧心忡忡，日日夜夜只能念经祈祷。

一日黄昏，北风潇潇，顿感寒气侵肤。王妃穿着件白色常服，外罩一件淡紫色的罩衫，乌黑及地的头发披散在身后，形容十分风雅。她坐在帘后弹奏几首优美的古曲，时而欣赏庭中的雪景，其琴声清朗美妙，与众不同。过去王妃母家家世高贵，声望隆重，她被父兄悉心教导，终于养成一个才貌双全的佳人，得以嫁给常陆亲王。后来王妃的父兄接连死去，家族便逐渐败落，她的妹妹也因此缘故，只嫁给一个家世平平的地方官。王妃的那个妹妹离开了京都后，姐妹两人便不再来往。王妃思及往事，只感到命运弄人，生死无常，她非常怀念那个数年未曾相见过的妹妹，然而姐妹二人因种种原因分离，她自恃身份高贵，姐妹二人不曾来往过，她料想妹妹心里定然无比怨恨她。王妃怀念往事，幼时与和妹妹无忧的年岁，终于一去不复返了。她清楚自己将不久于人世，早就给乳母交代好后事。

天色逐渐暗下去，天际还残余淡淡的余晖，庭中的草木都如同直立的影子，情状无比凄凉。王妃移灯靠案，从柜中取出曾经的书信，有多年前王妃与亲王互通的书信，还有一些王妃抄录的和诗。信纸有各种颜色，都是上等的中国纸和陆奥纸，因为时间久远，大多都已经泛黄。然而这些信纸香味久留，显得愈发珍贵。王妃一面翻看这些书信，一面让乳母点上熏香细细熏染，她想到自己死后，将在火中化作尘土，便想将这些心爱之物留下，给小姐留作念想。王妃身着一件白色常服，形容憔悴，她原本有一头浓密美丽的长发，可惜因病情加重逐渐变得稀疏，她低垂着头，额发挡住视线，芳容清减但依然秀美。在昏黄烛光的映照下，王妃的容姿异常动人。一旁的乳母因为长日操劳，也清瘦了很多，她穿着白色的衫衣和红色的下裙，看上去亦是惹人怜爱，但因为对未来忧患非常，点香熏染信纸时像失了魂一般。她竭力侍候自己的女主人，其强忍悲伤的模样，亦令人感到十分可怜。

且说这个乳母有个女儿叫作侍从，是个清秀又伶俐的女童，和小姐岁数相仿，各种才艺都和小姐一同学习，竟然比小姐更加优越。她自小服侍小姐，照顾小姐的衣食起居，是小姐亲密的玩伴。王妃将信纸翻看完毕，夜已渐深了，她此时乏倦难忍，正想睡下。此时侍从突然将小姐带来，小姐看见王妃这般憔悴的模样，顿时泣不成声。王妃虽不愿将病气带给小姐，但亦不忍见自己疼爱的小女儿哭泣，便急忙搂住小姐轻声安慰。原来这些日子，小姐担忧王妃身体，夜不成眠，今夜不知为何，早早便入梦了。她在睡梦中恍惚来到了极乐之境，进入一间异常华美的屋子，又恍惚见到了背对她而坐的常陆亲王。自亲王逝世以来，小姐并不曾梦见过。小姐心想，应是天上的菩萨带她来到这里的，她想也许是亲王想要嘱咐她什么事情。可惜小姐年龄尚小，她虽然无比想念已故的常陆亲王，但毕竟生死有别，因此瑟瑟索索不敢有所动作，只管僵立在原地。背对她而坐的人并不动作，背影是常陆亲王不会有错，小姐突然想起看过的绘本里精怪边变作的人，她于是恐怖万分，挣扎着从梦中惊醒，但终于无法挣脱梦靥。一旁的侍从见小姐面色痛苦，鼻尖的红色使小姐的脸显得很滑稽，她急忙把小姐摇醒，小姐哭闹着要来找王妃，侍从只好带小姐来到这里。待安慰小姐沉沉睡去后，王妃独自吟道：

“闻说情深可离魂，

何乃梦中不见君？

为何您不曾出现在我的梦中呢？”

且说有一日王妃抄录好佛经，已经是日暮了，她疲倦不堪，于是昏昏沉沉地睡去。迷迷糊糊间，病痛感全然消失不见，但头脑却保持着清醒。她只觉身子无所凭依，竟如一缕云般飘到了空中。王妃惊讶之余回头看，竟看见躺在榻上仍在熟睡的自己，她想自己应是死去了。在睡梦中死去，并没有病痛感。但她遗憾自己没有见到小姐，想到从今后是真正的阴阳相隔，她不由伤心涕下。王妃似乎是被什么引着飘动，身子像浮云一般轻灵，不受控制地穿过了纸窗，渐渐浮腾上空中。王妃俯瞰京都全貌，院落都非常精致典雅，花木都美丽可爱，像是云下的仙境，她非常舍不得离开人境，心中悲苦不堪，但是想到也许能与亲王相见，便释然了。

王妃飘过厚厚的白色云朵，仿佛进入了另一个世界，身下是金黄绮丽的大片云层，身旁飘着各色的云彩，四周各处都是绚丽夺目的彩色莲花，闪着灿烂金光。种种所见，真是不可思议。王妃继续飘动着，直到进入一处府邸。那座府邸内设典雅非常，四周都是淡淡的瑞气。房内的帘子都端端挂起，屋内明亮至极。远处端坐着一位风姿卓越的仙人，他身着僧袍，手持念珠，合着眼睛诵念着什么。王妃哪里认不出这位仙人便是常陆亲王！她难以置信地僵住在原地，只见那位仙人依旧端坐着，并没有任何动作。王妃小心地向他靠近，待能够更加清楚看见仙人的面容，王妃登时泪如雨下，竟致于足步散乱，几欲跌倒，她竭力稳住心神，但心中茫然无错，不知该做何动作。

常陆亲王逝世之时，因常年疾病缠身，早已羸弱不堪，哪里剩有早年的风采这位仙人虽然年龄不小了，但头发完全没有花白，他分明是十多年前的常陆亲王。正当王妃不知所措、无言可语之时，那位仙人忽然睁开了眼，王妃看见那日思夜想的熟悉面容，好生想向他哭诉一番，诉说自己的相思之情。但眼前的仙人面貌端肃，分明是个不可侵犯的得道高僧，王妃终于分辨不清，又不肯一言不发，于是硬生生止住眼泪，坐到仙人身前不远处，她对仙人说：“信女生前久经苦难，诚心信奉佛祖，但心中总有牵挂，终于不曾出家为尼；今日蒙佛祖眷顾，得此奇遇来到这极乐净土，能够见到肖似亡夫容貌的仙人，不知仙人可否知道亡夫常陆亲王”王妃这样问仙人。

那位仙人微微一笑，他容貌端肃，仙风道骨，与众不同，令王妃又忆起了樱花树下弹奏雅乐的常陆亲王，不禁泪如雨下。仙人对王妃说：“‘远看信为真，近看不分明。’说的便是你吧。我如今再次出现，你却不敢相信了。”仙人念到：

“自知身死别人间，

今日阴魂得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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