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25:朝露【二合一】(1/2)
“兄长!兄长!”
这是一个月圆如镜、月华如水的无雪冬夜,清溪似的晖光拨开重重叆叇的云层,浅淡柔和,抖开一层绫纱铺满了整个天际。一个发色、肤色与月光别无二致的孩子踏着黄土铺就的小径,一蹦一跳迎面奔来,精致的五官线条仿佛也被月色嵌入了虚浅的暗影,看上去美好得近乎失真。
独属于孩童的稚嫩呼唤欢快得像是长了翅膀,游弋在空气中银元似的亮片儿浮动跳跃着,经那孩子踏过后瞬间便碎了一地,好似星星自高悬天际徒然坠落池水溅起的粼粼波光,而那孩子就是在池水中舞蹈的精灵。
看他那样高兴,萨卡诺斯加快脚步迎上去,摸了摸他的头。
“我回来了,安德烈。”
小孩子停下了,一缕似光非光、似水非水的清辉沿着他站定的小小身板儿垂直流淌下去,滴坠于地,霎时便延展成一个完整的圆形,像是一洼溶漾的活水,“欢迎回来,兄长!”他的脸颊红彤彤的,笑容与月光一样鲜活——这孩子天生患有严重白化病,白天不能出门半步,只有在风清月白的夜晚,才能恢复作为活人的生机。
“冷不冷?”萨卡诺斯为他理了理过于不合身的衣服,那孩子穿着肥大的雪毡,瘦小的身子被裹在松松垮垮的衣服里,活像一朵畏手畏脚的蘑菇,看上去怪滑稽的。衣服背面绘有暗杀组织的图腾,以证明雪毡是上面配给的制服,不容亵渎。
“我一点儿也不冷哦,倒是兄长穿得这么少真的没关系吗?”小安德烈扬起脸,目光仿佛被馝馞的月光笼上了一层白雾,显得虚虚淡淡,但他眼中的关切却是那样分明,满得几乎溢出了眼眶,犹如月色凝结而成的一串流连不去的水珠儿,亮晶晶的,“要不衣服还是兄长穿吧,这可是上面配给的制服,给我穿会不会害兄长被骂啊?”
“不会的,放心吧。”只是看着幼弟那双不染纤尘的水圆眸子、听着他毫无矫揉造作的真切关怀,就足以令萨卡诺斯感到阵阵痛楚洪水猛兽般一股脑儿挤进胸膛,拐带着心脏都疼得猛地一绞。
安德烈是他同母异父的弟弟,他们的娼|妓母亲声名狼藉,母亲的臭名声连带着把兄弟俩出生以来的一切记忆都染上了深深浅浅的灰痕,更叫人匪夷所思的是,这对兄弟的眉眼儿和脸盘儿无论以多么刁钻的角度辨别,也挑不出丝毫相似之处。
但他很爱这个唯一的手足,非常非常爱,尽管在世人眼中,白化病患儿无异于遭受魔鬼撒旦诅咒的孽子。
萨卡诺斯蹲了下来,视线与安德烈齐平,目光拉丝儿似的划上对面幼弟的脸——他的皮肤是晶莹剔透的冷白色调,不如说,晶莹得有些过分了,简直就像终年被极致澄澈的冻雪光临的极北或者极南之地,与苍莽天穹相接的冰川尖顶的色泽,白得就连分布于眼皮处细小的青紫色血管都根根可见——这是何等惹人垂怜的冰肌!究竟要狠心到什么地步,才会忍心在这样一个无辜孩子的身上烙下「恶魔之子」的印记,而只因他的肤色?来到这个世界是他唯一没有任何选择权的事,他没有错,为什么要用恶毒的标签摧毁他?为什么要让他承担这个世界的罪?
突如其来的心痛卷着凉丝丝的朔风呼啸袭来,像是磅礴的洪荒,随时都会将萨卡诺斯拆骨入腹。他窒顿了一秒,强迫自己露出笑容,怜惜地抚了抚弟弟圆润的脸颊,“而且,我刚执行完任务,现在觉得很热,所以你穿着就好了,知道吗?”
“我知道啦!”安德烈这才放心下来,眼底的担忧作云絮消散,“兄长你今天的任务还顺利吗?”
萨卡诺斯点点头,小心翼翼按住安德烈羸弱的肩头,“嗯,一个简单的任务而已。等下个月执行完另外两个任务领到酬金,我就可以把你赎出来了,你再耐心等一段时间,好吗?”
这语气太过温柔,哪怕亿万年来冷眼旁观人世冷暖、早已心如玄铁的月亮听了,都为之心魂一颤,沦陷似的把脑袋缩进云裘后面抹泪。
小安德烈几乎要手舞足蹈起来,“到那时,我就可以永远跟兄长在一起了吗?”
“这当然,好孩子。”萨卡诺斯往前靠了靠,额头贴上他的额头。
肌肤相触的那一小块地方氤氲起一片令人沉醉的安然暖意,钻过皮肤,顺着血管安静地蔓延开,到达心底时生根发芽,开出萤火般的一蔟小花,将手足间最纯粹的约定铭刻在花瓣上,定格成永恒。
但,花终究是有保质期的,哪怕涂上防腐剂永远封存在冰原里,终有一天也会迎来终焉,到那时,铭刻的约定亦将随着凋零散落的花瓣风化远去。
那时,怀揣憧憬的兄弟俩尚且不明白这个道理。
一周后,一场大雪不期而至。
屋外白雪垠垠,屋内壁炉里的火烧得红彤彤的,但仍然无法驱散冷意,朔风一丝一丝拼命往骨缝里钻,每一块骨头都好像被冻得脆了,透彻心扉的冷意裹挟着摧枯拉朽之势,仿佛要把人生生碾断拉碎——这个雪天,似乎比以往任何一个冬季都要凛寒。
“兄长,怎么不点灯?”躺在床上的安德烈双眼半张半阖,流着泪水低呓着,持续一周未退的高烧为他长年苍白如纸的脸庞染上了漂亮的绯色,像是从破晓时分坠落雪原的天火边缘提取的一小块色泽尖儿,但萨卡诺斯宁愿他的脸永远保持苍白。
他喉咙一哽,动了动唇想说点儿什么,但安德烈突然含着泪自言自语起来:“我是不是失明了?是不是再也不能站在窗边眺望远景,再也不能看到飘雪与云天、城市与乡村、还有我们引以为傲的首都——远方繁华的君士坦丁堡?是不是我再也看不到兄长的脸了?是不是所有的一切我都看不到了?”
接连几个「是不是」陨石般劈头盖脸砸下来,将萨卡诺斯击打得毫无招架之力。
那一霎,补天石漏了!擎天柱断了!天塌地陷了!冷风叫嚣着破窗而入,从他的眼睛、鼻子、耳孔……从身体的每一个角落趁虚而入,凝成巨大的涡旋吞噬骨血,淹没肉|体,攻占听觉中枢,可他却觉得,那风声远不及他心底深处骤然土崩瓦解的深渊传来的阚吼来得猛烈。
至善至慈的火之精灵啊,如果您能听到我的声音,就请将安德烈的痛苦转移给我吧!
高烧对一个从小身子就比玻璃娃娃还弱、一碰即碎的重症白化病患儿来说意味着什么,萨卡诺斯再清楚不过了——最微弱的阳光都可以刺瞎患者的眼,最不值一提的寒流都可以让他病来如山倒。
他到底应该怎么做,才能帮幼弟减轻痛苦?
难道要用诸如「你没有失明,我确实没点灯」这样毫无说服力的苍白谎言搪塞过去吗?
他曾经发誓绝不对珍爱之人撒谎,火之精灵会降罪的!
最后的最后,萨卡诺斯别无选择地握住了安德烈从白被单下伸出来的小手,将那只骨瘦如柴的手贴在自己的脸庞上温柔摩挲着,“不要哭,好孩子,兄长就是你的眼睛啊。”他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沙哑,直至化作一串梦呓般的轻喃,“我会保护你的,永远都会……”
接下来发生的事,萨卡诺斯永远也不愿意回忆。
他想要的,全部化作泡影。
至始至终,他苦苦追求的,不过一方小小的、静凉的桃花源——一个简单却幸福的世界,在这里,他和他的家人们都是自由身,以普通人的身份平平安安地活着,而不是以奴隶的身份。普通人的生活就像白开水,平静无澜,但对他来说已然足够。
那片桃源里有栋屋子,白天的时候,他和幼弟长谈,安德烈不能晒太阳,他就在屋子里腾出一块地方,教他读书习字,学的累了,已经从|良的母亲便会微笑着唤兄弟俩喝茶吃点心;到了晚上,他和弟弟并排坐在庭院里纳凉,院子里的月色如积水空明,他们一边欣赏夜景一边听母亲讲一些奇闻轶事,这时的母亲是最美的,每一丝温柔的笑语、每一个亲切的爱抚,都能融掉天空的一片雪花。
虽然这个家少了父亲,但没关系,他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现在这个问题已经没有追究的必要了。
奈何此生所眷桃源终成冷清清一片荒冢,此生渴望守护的平凡安泰都随着幼弟的死亡化为指缝间的流水,任他如何并拢五指、如何拼了命地收紧双手,也留不住顺着指缝成股溜走的涓涓细水。
***
双手并用紧紧摁压住心脏部位,萨卡诺斯疼得跌坐在地,额上汗珠涟涟,身体不受控制一样抖成了筛子。
“萨卡诺斯!”见他不对劲,法蒂玛忙奔过去,蹲下身检视他的状况,“你怎么了?”
然而萨卡诺斯根本没办法回答她,剧烈的痛感几乎剥夺了他说话的能力,他挣扎着,试图站起来,但刚迈出一步立刻就又痛苦地倒在地上蜷缩成一团,犹如祭坛上焚烧的羔羊,痛得连呻|吟都做不到。
他嘴唇血色全无,太阳穴、脖颈以及手腕等血管分布密集的地方青筋暴起,藤曼一般交错盘曲,纠纠结结,在他身上迅速蔓延,如万蟒蠕动——这不是正常的经脉,一看便知是中毒所致。
“萨卡诺斯!你到底是怎么了?回答我!”法蒂玛唤道,却没有得到回应——被她殷殷呼唤的男人已不省人事,紧闭双眸,呼吸衰弱得不成样子,仿佛一条丝线般的细流在沙漠中挣扎着流淌,欲要找寻并汇入绿洲的水源,却很快被沙漠蒸干了生命力,濒临干涸。
但那一线细流还是不肯就这样干涸,细水还在以血与无尽沙漠抗衡,尚未流尽最后一滴,他的使命还没有完成,他又怎么能死?
求生的本能驱使他的嘴唇微微动了起来,一句声音低到几乎难以分辨的话随着唇瓣开阖轻散在空气里,转瞬被流淌的徐风卷走,“我……衣服口袋……解药……”
“你说什么?能不能大声点?”法蒂玛急了,把耳朵凑到他唇前。
“我……衣服口袋里,有……解药……”
好不容易理解了他的意思,她急忙把手伸到他口袋里,很快她的手抽出来了,摸索出一管注射剂。
“唔……”萨卡诺斯清瘦的指尖动了动,却已痛得再无力气碰触注射剂,更别说把药液推入自己身体里。法蒂玛撩起了他的衣袖,替他往手腕上注射。
她是第一次替别人注射,根本没有技巧可言,找准血管的位置后就粗暴地把一整管药剂全都推了进去,力道之猛令萨卡诺斯忍不住“嘶——”地倒抽一口凉气。
“很痛吗?对不起啊,我没有任何经验……”法蒂玛心疼得眉毛都绞在了一起,懊恼地想着如果奥萝拉在场该多好,她一定能完成得更漂亮且不会让中毒者感到痛苦。
感到一股沁凉的液体顺着血管缓缓流遍全身,萨卡诺斯强撑着睁开了眼。
法蒂玛能至为清晰地看到自己的身影投射在那对琉璃紫色的瞳仁中,他的眸子里波光微动,宛如风回一镜时漾起的丝丝涟漪,万千珠光被揉碎,化散在波纹里,温柔得不可思议。最中央的瞳孔不大不小,色泽比雨过千峰之际泼洒在山顶的浓深黛青还要纯粹,恍惚间像是收拢了世间所有温情眷语。
他在用目光告诉她:不用抱歉,我没事,谢谢妳……
法蒂玛深溺于他沉遂的眸中,仿佛身处一方足以包容世间所有罪孽的宽广霭空,她在天穹之中走遍大地,望尽了万水千山。
几分钟后,药效发作,萨卡诺斯苍白的面颊上渐渐有了血色,原本几乎衰竭的心跳也慢慢恢复了正常,暴突的青筋乖乖回到皮肤下躺好,紧绷的唇线也跟着舒缓开来,他劫后余生,放松下来,沉沉睡了过去。
见他状况好转,法蒂玛长吁了口气,和奈瑟琳一起把他抬到了床上。
深深望了一眼熟睡的男人,法蒂玛转头问奈瑟琳:“他到底怎么了?”
奈瑟琳双手抱胸,言简意赅:“他中毒了。”
“我当然知道这是中毒的症状!我问的是他中了什么毒。”法蒂玛恼了。
“这种症状……”奈瑟琳托着腮思索片刻,“我只在一个人身上看到过,那个人是拜占庭帝国高层直属暗杀组织的成员,因为没有及时注射解药,当场死亡,但我确实不知道这是什么毒。”
“这么说,他是被暗杀组织的人投毒了?”法蒂玛即刻抓住重点,质询道。
“很有可能,但我只见过一次,具体什么情况,我真的不知道。”奈瑟琳佯装委屈地摊手,做出爱莫能助的表情。
***
夜色浓稠得如同熔炼的金属,或者腐尸上流出的脓血,尚未干涸,黯黑而冰冷,天与地的交界处浮泛的血红迷雾像是随时都会溢出来一样,风呼啸着,斑驳月光被劲风以及街道两旁倒塌的尖顶建筑崩裂而出的碎瓦残垣生生撕裂,筛下一地溢血的寒光,与自岩根中涌出的血河交融,葳蕤得像是朵朵簇开、从黄泉路的这一头一直芬芳到彼端的曼陀罗。
视野所及之处是横七竖八的尸体,有的人在死前甚至都没来得及闭眼,瞳孔缩成骇愕的小圆点,还活着的人无不如林鸟尖叫着逃窜,却在顷刻间化为刀下亡魂,表情永远定格,还未传达便陨落的哀嚎与祈愿无一不描绘着扭曲的世界。
萨卡诺斯只身一人穿梭在尸横遍野的长街上,腥寒的夜风如烈酒浓稠,利刃般轻而易举地划破了他白皙却干裂的肌肤。月辉像是苍天掉下的怜悯之泪,道路上的鹅卵石子被诡谲的嫣红色笼罩,宛若飘摇在血池中的魂魄碎片,幽昧而蛮远。
不知是谁向高层进谏,说国内奴隶数量呈爆炸趋势增长,白白浪费口粮,几经商讨,高层终于对奴隶阶级的人展开了一场类似于种族清洗的行动,其中自然包括他弟弟。
并且下手的人正是他们这些暗杀组织的直属成员。
他还没来得及凑够赎金让弟弟摆脱奴隶身份,未来就不存在了!
虽然那次任务中他没有下手杀死任何人,但自那以后,他的梦想便扭曲了,他对生命的认知紧接着改变了,他曾一度绝望,绝望到甚至想要投身冰湖中,将自己彻底封存。
为什么?
为什么我没有能力保护唯一的手足?
为什么我没有救下哪怕一个人?
哪怕我早一分钟凑够赎金,弟弟也不会死了啊!
为什么我这么没用?为什么我无论在哪里都是这么失败?
内心自那以后便留下一个穿刺似的空洞,比暴雨还滂沱的愧疚感与仇恨趁虚而入,填充了一整颗心。他心头的雨一直不停,这两种极端的负面情绪无时无刻不濒临绝堤,仿佛暴雨中发狂疯涨的尼罗河。
那个时候,他觉得,若能再度见一面幼弟,若能亲手将愚昧无知的高层打入火狱,那么他的身体被怎样炽烈的冰焰灼烧也无所谓了,就算是亲手撕裂塑造自己灵魂的根源,他也甘之如饴。
这便是萨卡诺斯斯生命的全部意义。
他在梦境中,吊唁了自己的前半生。
***
萨卡诺斯倏然睁开眼,却发现眼前幽冥地府般恐怖的场景斗转星移地扭曲变形,最终呈现在他视线垂直之上的景物不过是奈瑟琳房间的天花板而已。
他骨冷魂清,迷离的目光在屋中奢华的家具上游移许久,绕着四面墙壁的春|宫图转了一圈,才确定了刚才那番景象不过是一场噩梦。
残梦已断,昏昧中只余自己孤雁似的残影,更觉凄凉。
深爱的弟弟被高层屠杀后,一切似乎都没有变,四季照常交替,羊群照样在草原上奔跑,鸟巢里的乐符照例在每个弥散着草叶芳香的清晨外泻,白浪依旧跳跃着想要亲吻天空,雁归依旧有时,潮来依旧有汛,唯独心中的光不再升起。【注】
弟弟是他的光,弟弟死了,光就崩解了。
他转了转僵硬的脖子,视线的最终落脚点,是枕边侧着身子、面朝他浅眠的皇女。
怎么回事?萨卡诺斯蓦地一惊,难道她一直睡在他旁边?而且还是以这种双手环着他的腰部,身子紧紧相贴堪比两个完美咬合的齿轮的姿势?
“你醒了?”感受到枕边人的动作,法蒂玛睁开了眼,声音还染着尚未睡醒的倦意。
“我睡了多久?”不着痕迹地掩去满眼怅然,萨卡诺斯戒备地问道。
“一天。”
“妳一直抱着我?”他追问,表情不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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