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三章(1/2)
晚来风寒,应如是仅着了件单薄的衣,他有些困倦,头颅时不时点一两下,就要睡去。风抚过他的脚边,轻轻唤着他,钻进他裤腿里,与他过分亲狎,摆明了不愿让他醉倒梦中。应如是被扰醒,抖了抖脚,低声笑了,顺从地睁开了眼,慢慢站起身。</p>
当时施广厦怒极攻心,说什么要他命去一类的其实都是气话。应如是好歹也是一门之主,不好在此处置,得先押回东海,再等各大世家一并做出判决。</p>
应如是抱臂,走至帐边,他看不到外面,试着说:“通融一下,想下个棋。”</p>
帐外里三层外三层的人,听到应如是话声,纷纷向那看去,却无一人理睬他。这些修士多是施家的人,施广厦已叮嘱过他们莫要与应如是有言语往来,便都当作听不到,续着方才没说完的闲话又聊了起来。</p>
应如是等了等,得不到回应,不再说了。他慢慢退回自己的位置,动作轻又缓,神态从容,不像是个正被囚着的人。他侧耳细细地听着外面风声,想从中听出些不一样的声音。</p>
方绝鹤不负他望,这时披了一身杜家的赤红外袍,大步而来。这儿的几个施家人不认得方绝鹤那张脸,天又黑,方绝鹤挑了个光最暗的地方站定,温声说:“我来捎个话,马上就走。”</p>
他白日里就想来了,等夜里才动身,看傅观止已入了梦,马上出了帐,随手捎出来一件杜家的袍子。</p>
火符的光照在方绝鹤脸上,他面色不改,反而摆了一张笑意盈盈的脸,抖了抖袍子,指了指耳朵,示意众人回避,“事关光家旧事,各位谅解一下。”</p>
白日里施广厦已来问过一次,倒是杜家上下的心都悬在杜如初身上,还未有人来问过什么。这些年轻修士们觉得方绝鹤眼熟,确实是在杜家营帐里见过的,几人互相看了看,暂给他通了行。</p>
方绝鹤进了帐,他带来了寒风,帐中不再那么空旷。应如是掌上带着伤,是天堑那一箭穿出的,方绝鹤看得清楚。因应如是这时慢慢举起了手,手掌正对方绝鹤,手指落在他身前。</p>
方绝鹤不敢脏了杜家的袍子,轻声除去,慎重地搭在臂上,坐至应如是对面。</p>
两人像操了棋,中间是看不见的局。玉镯与荷包正相对着,方绝鹤看着那抹鲜活的色,脸上笑意淡去了,“永夜风凉,应门主薄衣候我,这等情谊让我惶恐。”</p>
应如是按兵不动,这局棋他忽的稳重对待起来。方绝鹤没有太多的时间用来沉默,他开口:“我看到了一段往事,知了一场生死。可门主那把朔风又告诉我,事实并非我所见,我于涅河城中撞见过这种活死人之术,那时未当回事,还以为是多心,不料又遇到了个假的明离君,险些被他害了命去。这两桩事皆与蓬门有关,可我后来想了想,若真如这般,应门主分明早能一手遮天,大可不必遮遮掩掩的。”他唇齿俱寒,“何廖曾言得人相助,那人身在外邦。应门主是没出过东海的,这人还能把手伸进东海,显然不一般。我思来想去,大概只有杜家能做到,这个人定藏身于杜家,且话语足够有份量。或许,应门主知晓他是谁,比如,是陶息?”</p>
他说完最后二字,紧盯着应如是反应,见他一瞬之间透露出了迷茫,不像是佯装出的,心里一沉。应如是不欲作答,他摸了摸下巴,向后仰身,笑着看方绝鹤:“你不问些其他的?”</p>
方绝鹤曲腿,也向后仰了些,“问什么呢?问应门主如何得知我是谁?”</p>
这一句问出,两个人相视而笑,方绝鹤丝毫不慌乱,平静地道:“我是怕的,可仔细想想,门主却不是唯一知我身份之人,这事便不是个咬死的。虽然敌暗我明,可我都死过一次了,我还怕什么呢?当年禹湘子将我捡回观里,我二人便暗做了约,他信的过我,在我奄奄一息时,饶了我一命。我需为这世道再握起剑,不论有多么贪生怕死,该偿的,都要在这辈子去了结。”</p>
应如是抬手搭在膝头,在虚无的棋盘上落下一子,疑惑道:“你又是何时知我所知的呢?”</p>
“方才。”方绝鹤快速答,他忽而勾唇一笑:“更早前只是略有疑心,便想着得诈一诈门主。”</p>
应如是不笑了,他渐渐露出几分忧悒,歪着身子看向方绝鹤,他从未把这人当作晚辈,也从未唤过他那借来的名姓,只因他知,这就是沈应离。可惜他许多事自以为做的天衣无缝,原来在方绝鹤眼里都是破绽。</p>
外面风声停了,一如他摇摆不定的心思,好像快要有了着落。应如是垂眸,旧话重提:“你与传闻中,很不相同。”</p>
方绝鹤摩挲着玉镯,哈哈大笑,可还是要抑住声音:“传闻中我是何种模样?我若那般神通,何至生死还要看人脸色?我倒是想如传闻那般……”他话声慢慢低了,四散飘开,直到再也听不到。</p>
应如是想起了这是场对决,他向前推子,此举不为输赢,只为将迷局变得明朗。他缓缓问道:“是么?如今形势,在我看来,不论你怀了什么心思,都是劣势。你双眼混沌,双手被缚,腿脚绵软,走不进百年后的今日。可你重活这一世,还是来了嵇山,你说不是为了撰魂,那又是为了什么呢?”</p>
方绝鹤回了他一子,拨开了局上迷雾,局势逐渐清晰。可他依旧心事重重,似笑非笑地看着应如是,沉声:“我啊……我是不情愿的,我是被迫的,我是被一把推进来的。他们要我土崩瓦解,要我陨身糜骨,要我替他们背负血债罪孽,永堕泥沼,再起不得。”他抬眸,郁郁之色淡去,满目光彩,豁然道:“我是为了什么呢……我要顺他们的意,一路向下,可我不会碎在地底,我要这根烂骨头深深扎进山河故土,我要这动荡乱世止于三尺长锋之下。他们要它飘零破碎,要它不堪一击,我偏要它时和岁丰,要它熠熠生辉,我要它永远记住:乱世既因我而起,那就再因我而终。”</p>
他话音落了。</p>
应如是久久不语,两人已说了不短的时间,帐外修士们都偷偷掀起一角,向里看来。两人谈话时声音小之又小,不担心被听去,应如是盯着方绝鹤腕上玉镯,慢慢笑起来,笑得开怀。</p>
方绝鹤缓缓闭目,附和着那笑声,也绷不住了,两人笑得偏过头去。像老友一般,话说得尽兴,棋局也已进行到了最后,下一子将敲定乾坤。方绝鹤站起身,披了袍,轻声道:“我今日所言皆出自肺腑,可应门主信与不信,便与我无关了。不过说到这里,还是要多嘴一句,应门主已错付了一次忠义,这第二次,一定要看仔细了。”</p>
应如是跟着直起身子,摇头叹息:“可我已交付了出去,便是错,也只能一错到底。可惜你走一遭,但在我这里,是问不出什么的。”</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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